与此同时,周围的修士被这突然迸发的强烈戾气掀开数米远,修为低些的甚至感到喉头涌上一股甜腥……
“这……这是什么?”
“大、大家快看,那把剑!陈仙君手上的那把剑,与玄门史册上画的烛阳剑是不是甚为相似?”一个迟疑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响起,众修士盯着那把剑仔细瞧了瞧,顿时感到一阵觳觫。
“这哪里仅是相似……明明就是同一把剑!”
“竟……竟真是烛阳剑,可那狼妖当年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难道唐桀没死,他又回来了……?!”
“救命、救命啊!狼妖又回来了!谁来救救我们!”
多年前的那场噩梦仿佛又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是十大仙门联抗战役的后裔,而他们的父辈母辈在一次又一次的大战中被唐桀硬生生撕开腹部,肠肚流出,那狼妖满手鲜血,从惨叫着的活人身上挖出灵核……
曾经的他们,都是亲耳听证、甚至亲眼见证了这一段历史的小孩,尚在牙牙学语的年纪,生活在祟雨与祟疫的恐惧中,朝不保夕。
哪怕不认得唐桀的相貌,也早将玄门史册上烛阳剑的样式刻入脑海。
这一刻,这些年轻人双目通红,纷纷拔剑,却又忍不住开始发抖,他们惧怕着……痛恨着……与唐桀有关的一切!
有抵不住恐惧的年轻人开始崩溃——“唐桀、莫非他就是唐桀!他其实根本没死,而是幻成另外一张脸,继续活了下来!!”
“不可能,若真是唐桀,不会这么多年都不露馅,那只狼妖性子乖张至极,怎么可能沉得住气?”有尚在理智的年长修士道。
“对……对,不可能是唐桀,他早就死了,唯有可能的便是那颗狼丹,传闻说那颗狼丹被封在了一个凡人身上……难不成……”
“难不成那个凡人就是陈仙君?!”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被冻结住了,陈仙君……顾谋……顾谋是元华大人的真传弟子,若这颗狼丹被封入顾谋的体内,他继承狼妖的神武又有何奇怪,这样一想,就完全通了!
怪不得在元华大人死后这些年来,他的真传弟子仿佛变了一个人,喜穿黑衣,冷面无情,修为却突飞猛进!
原来这一切都是拜狼丹所赐,原来一直受众人景仰的陈仙君,竟是第二个唐桀!
如同顺刀劈开的竹子,这份隐瞒在岁月中可怕的“事实”在众修士心中迅速蔓延,原来眼前堪称仙门第一的陈仙君,天府之阁的尊主,竟欺骗了他们这么多年……
“大、大家不要害怕,后退,保护好自己……”领头的镇元门宗主咽了口口水,组织众人往后退,眼睛警惕地盯着正中间的顾谋。
“说的对,不、不过是一把烛阳剑,又不是唐桀亲临,况且他身受重伤,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怕对付不了他吗……”
“大家后退,围住姓顾的,别、别让他跑了……”
顾谋站在由修士们围成的大圈中,耳边阵阵喧嚣,仿佛满目疮痍,那些或恐惧、或毒恨、或愤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齐齐聚集在他身上。
刺耳的杂音穿透静谧黑夜,吴钩高悬于上,薄雾笼川,依稀可见山岚环绕、千瓦万栉,它们无一不在告诉顾谋——
这就是你披沥战火、破釜沉舟,用一身伤痛换来的百姓平安。
眉眼神情却无理所应当的愤懑不平,像是被冻结住般平静,眼中仿佛完全看不到这些满脸恨意、大声讨伐的仙门修士……他蓦地转头,视线直直地落在不远处,与众人一起后退的玉书白身上——
百骸俱寒。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
玉书白一身淡金长袍,俊秀的面容在月光下愈显温润无害、眉眼乌黑,如同一块毫无瑕疵的璞玉。公然对上顾谋的眼神,待周遭的人注意到他们二人目光相接,逐渐安静下来后,玉书白才缓缓开口,金声玉振之明亮,清晰得一把冰碴:“陈仙君……你太让学生失望了。”
“…………”
“原来,你一直坚持使用灵力凝成的白剑,是为了隐藏烛阳剑的存在,经学生多次询问,才将“改造”后的烛阳剑拿出来,在此之前学生却一直以为它只是一把普通的灵剑。”
四周气氛冷凝如同冰窖,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陈仙君,我们这般信任你,你这戏演得可真是出神入化,作为曾经的学生,我只想问一句,你累吗?”
——作为曾经的学生。
如此轻巧地撇清了关系。
玉书白的嗓音清脆,一字不漏地传入顾谋的耳中,携着一把碎冰,破开皮肉狠狠嵌入,血液倒流,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都冻结,心是寒的。
——就在刚才,他们还躺在同一张床上,做着最亲密的事,暖黄烛光下两个柔软的身体紧紧相拥,温情得让人心塌。
耳膜轰轰阵响,密密麻麻的针扎进心脏,舌根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眼前的一切使他胃液翻腾,疼得他想弯下腰,慢慢去消化这一切。
张嗣晨,张嗣晨在哪里?
顾谋下意识抬头寻找天府之阁的方向,却并未看到张嗣晨的身影。
——不知从何方飞来一支冷箭,不深不浅地插进他的右肩,刺痛袭来,他双目通红抬手将箭生生拔出,扔在地上,又引起周遭一阵怵然。
“这这……这还是人吗?!”
“大家都看到了,他连痛感都没有,他就是一个杀人如麻,冷血无情的魔头!”
“大家冲上前,杀了他!替我们的祖辈报仇!杀了这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众人心中腾地烧起一把火,为首的几队人拔剑冲上前——顾谋将烛阳剑扔在地上,用灵力凝出一把白剑,挡住蜂拥而上的攻击,无数刀光剑影在眼前掠过——几支冷箭再次从高处飞来,顾谋分神一剑拢收挥开,一名离得近的修士得了空子,一刀劈向他的腿,却只削掉了他的一片袍摆,精妙得有些刻意。
就是这片袍摆,临近足根的位置,小小一片,暴露出一片脚踝,隐约可见模糊的红色。
顾谋心中积压已久的怒火迸发,将那人的弯刀一夺,回手一刀劈在他的胸膛上,这一刀割得浅,却仍破开了一层皮肉。
“啊啊啊啊好、好痛!救命啊!陈仙君杀人了!杀人了!”被劈的那名男子倒在地上,痛得捂着胸口拼命往后逃。
这是进攻的修士里头第一个见血的,男子的朋友手忙脚乱将他扶起,众人气红了双眼却只得连连后退,生怕自己也送了命。
正值凉爽的初秋,顾谋夜晚出战穿得单薄,又听从玉书白的话,没有穿上袜筒,一阵清风袭过,将薄薄的袍摆掀起来,露出整片脚踝,细细的足踝上戴着一条红色的“足链”。
……足链?
不,这不是足链。
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一道古怪的符咒,细细地绕了脚踝一圈,血一样猩红,十分醒目。
众人疑窦丛生,愣了片刻,开始纷纷议论,有见多识广的惊声道:“这似乎是……冥界的文字?”
“真的假的,他为何要在脚踝刺上冥界的文字?”
比起细致的去想为何在脚踝上刺字,他们更好奇的是为何要在身上刺字,古有云,九州大陆中刺墨多为刑罚,民间乃至三界都只有犯人身上才有。
……犯人?
顾谋甚至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心中却腾升起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他下意识望向玉书白,后者并没有参与群攻,而是离得远远的,站在司天阁所属的队伍里,一身干净。
他听到玉书白一声不加掩饰的惊愕:“这是……鬼步缠。”
众人再度安静:“鬼步缠?这不是……冥界的东西吗?”
“对啊,鬼步缠不是用来对付化妖的符咒吗……”
旁边的玉老一脸严肃,沉声开口:“这是地府的一种刑罚,专为背负着上百上千条人命的化妖所准备,这种十恶不赦的化妖一入地府便会被带去刺上一道符咒,名曰“鬼步缠”,一旦刺入肌肤,除非熬到转世投胎,否则难以去除。”
玉老解释完,无人起疑,甚至有读过些奇闻怪志、冥界史册的修士惊道:“这鬼步缠竟出现在活人身上,真乃奇事也!”
“难不成,难不成是顾谋吞了狼丹,走火入魔成了化妖,从冥界逃了出来?”
“一定、一定是这样,只有死去的化妖身上才有鬼步缠,顾谋竟然是化妖?!”
“他究竟是何时变成化妖的,他到底瞒着我们杀了多少人!披着天府之阁尊主的皮,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化妖!”
化妖……鬼步缠……这些字眼狠狠地砸在顾谋身上,他杀过的化妖多不胜数,却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他顾谋也会被冠上这两个字。
玉老粗粝的嗓音划破夜空,他镇定地下令:“各位仙友千万小心,这只化妖非比寻常,可谓是卧薪尝胆数十年,恐怕背后有着更可怕的阴谋,大家保护好年轻后辈,趁化妖重伤将其活捉!”
“如、如何活捉,他可是顾谋……”
“怕什么,这种丧心病狂的化妖,若是让他逃了,不知会出多少祸事!”
玉老高高抬手,颇有气势地扬声道:“大家不要惊慌,交由我们司天阁处理,司天阁弟子听令,活捉顾谋,上——”
可不论是司天阁,还是神水宫、镇元门,以及其他几家仙门都满怀怒火一拥而上,七百多人只为取一人性命,顾谋唇角一丝凄冷讽刺,在周身升起一道结界,将所有的进攻都挡在外面。
司天阁见状,即刻在出云山庄上方设下一道巨大的金色结界,将整个山庄都笼罩其下,任谁插翅难逃。
顾谋冷冷地看着刀枪相对的众修士,他们满脸憎恶、恨意,如果深究到底,其实里面对狼妖真正怀有父母之仇的人是少数,更多的是无冤无仇的同辈,有一些熟面孔,是曾经多次献礼却被他直言拒绝的,或是在他出席不多的仙谈会上搭话却被无视的。
他们一边恐惧,一边幸灾乐祸,所有人眼中都闪着不加掩饰的恶毒、兴奋、解气。
“束手就擒吧,怪物!”
“你这罪不可赦的妖怪,一想到你在我们上修界装模装样地演着除魔卫道的戏码,本公子就恶心得想吐!”
“姓顾的,你完啦!整日眼高于顶,你可曾想到会有这一天?”
“这该死的化妖,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条人命,杀了他!杀了他!”
顾谋冷眼看着这一切,周身的结界将一切兵刃阻隔在外,他没有理会这些疯狂的人们,对着司天阁的方向,干涩的喉结上下一滚:“好,我跟你们走。”
玉老打了个安静的手势,渐渐平息了周围的混乱,他有些意外,试探地问:“你说什么,这么快就……投降了?”
顾谋感到有些微微的好笑,讽刺道:“不然呢?不束手就擒,等着被这些蠢货乱剑砍死吗?”
顾谋觉得这种情况还能笑得出来,倒也不容易,不过区区凡胎□□,摆这么大的阵仗擒人,还怕我插上翅膀飞走吗?
“好,但我们怕陈仙君耍滑头,老夫希望你能自封灵脉,还在场各位一个安心。”玉老道。
“好。”
顾谋面无表情地照做,将一身灵脉都封住,手上的白剑没了灵力支撑,顷刻间化为虚无。
“他就这么……放弃了?”
“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大家小心,可别被他骗了……”
众人有些不敢相信,议论纷纷,玉老却很满意,他捋着胡子道:“你做的很对,少一分抗争,也就少吃点苦头。”
顾谋闻言并无反应,他只是感到无力,喉头弥漫着一股铁锈气,摇摇欲坠,千头万绪中无数看似平常的往事在脑中环环相扣。他的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人群落在玉书白身上,后者的神情任谁来看,都是一副面对曾经信任的前辈竟是一名化妖而难以置信的样子,双目微红,无辜至极。
只有顾谋直直穿透他的眼底,看到了那眼神深处淬着毒的、难以抑制的狡黠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