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玉书白猛地站起来。
“少宗主,司天阁如今……存亡在即了。”老管家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扑通一声跪下来。
“怎么会这样,通宝钱庄里大半都是司天阁的财产,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人转移?”玉书白往后一倒,顾谋连忙扶住他的肩膀,看向管家利落问道:“有库房钥匙的除了你,还有哪些人?被转移的财产挂的是谁的身份,哪些人有权利取用?”
“回公子,金库的钥匙共有四把,一把放在老奴这里,另外三把分别在少宗主、宗主、温师祖的手里,钱庄的存款基本上是以温师祖和宗主的身份存入的,只那二位有取款的权利。”
“不可能,不可能……玉伯温不可能丢下整个司天阁不要,这是他祖辈传下的基业!他怎会轻易地放下名利,去做一个人人鄙夷的孬种?!”
玉书白撑着扶手,气血腾地涌上来,狠狠吐出一口鲜血,指着管家道:“再去查,再查!”
“玉书白,冷静!”顾谋将他的肩膀掰正,擦去他唇上的鲜血,冷冷道:“你还听不明白么,司天阁的钱已经被玉伯温和玉晏溪卷走了,半个月前祟疫刚开始蔓延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着手这件事了。”
一定是预谋得够早,才能留出充足时间转移这么一大笔财产,在发月例后的第二天便开始动手,不动声色。
直到现在,玉书白才猛地反应过来,玉伯温年过半百,什么没经历过,以他的阅历又怎会看不出祟疫的苗头?
他就是清晰地认识到祟疫无可挽回,司天阁湮灭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从那时候开始,玉伯温便故意充大,满嘴一句“不过是一些小劫数,脏雨罢了”,依照以往的“糊涂”作风滥用物资,从不关心弟子,又不负责任地带着玉晏溪跑去深山闭关。
玉书白当时因着玉伯温的“自大处事”而焦头烂额,他一提出闭关,便松了一口气,只当他终于不再捣乱,却死都想不到这一步。
玉伯温,他从来都是很精明。
“什么意思?金库没有银子了?”弟子们惨白着脸道。
“钱庄也被取空了,那司天阁现在岂不是一个……空架子?”
“少宗主,小的们这个月的月例该怎么办,小的还等着寄回老家呢!”台下的仆从小声道。
“少不了你的。”顾谋看了玉书白一眼,替他回答道:“现下司天阁只剩一具空壳,想离开的自便,杵在这里也不会有你们的月银!”
“这……这……”台下人都面色难看,脚步迟疑。
有人贼眉鼠眼地观察玉书白,见他神情虚弱,站立都需要人扶,便没好气道:“大家都走吧,左右咱们也不算玉家的人,平日里稍有不尊便非打即骂,吆来喝去,真当自己是个腕儿了!”
“放肆,你再说一句?!”玉书白狠狠劈出一道灵流,那名弟子轻松错身躲过,其他人都惊讶于玉书白灵力的稀薄,没想到他竟真的不如从前了。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方才不还硬气得很,我们谁想走便拿着钱滚蛋,现下却连大家的月银都拿不出来了!”
“这场祟疫,说不定就是他带来的,大家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不人不鬼,恐怕过不了几天身子便埋进土里了,咱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另一名弟子道。
“给你们收拾包袱走人的时间,别再让我重复一遍。”顾谋忽地看向他们,双眼如苍狼一般锋利骇人,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人碾碎。
众人躯体一震,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的顾谋,他此刻究竟是一个修为尽毁的废物,还是曾经盛凌登顶的陈仙君。
不多时,殿内淅淅索索一阵脚步声,大家都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短短半日,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道别的道别,司天阁上上下下弟子连着仆从两千多口人,只剩下不到百人,弟子几乎全部走光,留下的都是些低等奴婢仆人,他们大多无家可归,都是被人贩子在不记事的年纪拐走,打包卖进司天阁的,若离了这个地方,恐怕连一口饭都吃不到。
玉书白年纪尚轻,虽说活了两辈子,但上辈子是个傻子,这辈子在金罐里长大,司天阁内无不爱他、奉承他,严格来说,他依旧没有经历过人心。
他以为,平日里常常向他诉苦、说话讨巧幽默的弟子们都是忠义之辈,遇到有困难的弟子,他也常常大方地给予帮助。
可这些人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却是动作最快的,手脚不干净的还要顺走几株仙草,走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玉书白在这短短一天内,见证了这辈子最难相信的人心。
“这件事情通知了行宫没有?”玉书白揉着眉心道。
“已经说了,太师和客卿们听说了此事后,跑得比狗还快,顺便扛走了宫门口那对金狮子。”顾谋一脸严肃地答。
“噗——”玉书白乐了一下,知道顾谋是在逗自己,又忍不住追问:“那……初宝呢?”
“杨家除了杨初宝与你表姑,其他人都走了。”顾谋耸耸肩:“杨初宝一直闹着要下来找你,被他娘拦回去了。”
“嗯,不许他下来是对的,我表姑也清楚祟疫的传染速度,还是让他们住在行宫。”玉书白的语气带着些暖意。
“其实在这司天阁内,你最在意的便是他们母子俩吧?”
玉书白迟疑了一下,似是在回忆一些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何,只是随着心道:
“我记得十岁的时候,表姑父去世了,那时候开始表姑便经常带着初宝来司天阁居住,我常听仆人们暗地嘲笑,说表姑当年义无反顾地嫁给杨家的那个四十岁鳏夫,跟了外姓去,如今死了丈夫又不顾脸面地回来,后来才知当年表姑外嫁,其实是玉伯温安排的,表姑父病逝也是玉伯温动的手脚,只为得到杨家的盐庄产业,那时只觉得表姑蠢笨,换作是我,绝不会给人非议的机会。”
“一个十七岁闺阁女子闹着要嫁给四十岁鳏夫,这也有人信?”
“因为玉伯温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目的,所以做戏让人以为是他无奈至极,才放女儿去追求‘真情’。那时候杨初宝比我矮一个头,老喜欢蹲在墙角玩蚯蚓,有一次,院子里的小孩欺负他,把蚯蚓往他嘴里塞去,杨初宝吓得大哭,等人跑后第一时间竟不是擦嘴巴,而是小心地抠出蚯蚓,左看右看,然后拿水洗干净放回土里,当时我被他的动作惊到,上去问他,他居然说怕咬到蚯蚓。”
“啊?”
“我问他不嫌脏吗,他说也怕脏,但更怕伤着蚯蚓,而且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他口水脏呢。”玉书白眼中浮现淡淡笑意。
“真像。”顾谋半晌道。
“什么?”
“我说,真是像极了。”顾谋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玉书白愣了愣,半晌后才若有所思地勾了嘴角,会心一笑:“被你瞧出来了。”
杨初宝,叶寻良,何其相似。
玉书白亲身见证了叶寻良的一生,他天真无邪,又软弱无能,在最害怕的时候受尽折磨却无人伸出援手。
他无法主宰叶寻良的一生,不能回到过去为他解读世间险恶,护他平安幸福,一生无虞,当他看到蹲在院子里玩蚯蚓的杨初宝时,便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他便暗暗告诉自己,要护这个人一辈子,让曾经的“叶寻良”活下去,就像守护了自己曾经伤痕累累的一生。
“玉书白,我很高兴。”顾谋突然道。
“为什么?”玉书白不解。
“我很高兴,你能重生后在这样虚伪无情的家族中,仍拥有一份值得依恋的亲情。”
“亲情?”玉书白低下头,有些迷茫。
“你护着杨家母子,却同时也将感情寄托于他们身上,当初还在叶府的时候,你对国师其实也曾有过这样的依恋吧?”
半晌后,玉书白才摇摇头,像是有些不愿意承认。
“如果我告诉你,国师生前作孽太多,现已沦为畜道,你会不会感到难过?”
“真的……吗?”玉书白怔愣地抬头,嘴唇有些颤抖。
“是真的,而且需经历九次轮回,次次畜道,不得善终。”顾谋将他的头发拨到一边,只见玉书白的眼角微微红了,他又道:“你转生而来,是因玉伯温想利用你一统修真界,你曾与我说,玉伯温对你有多关切,又对玉晏溪有多放纵,多瞧不起,可是你看如今司天阁大难在即,他还不是带了自己的亲儿子离开?”
玉书白涩然一笑:“我从未在司天阁这对父子身上感受过任何亲情。”
“因为他的初衷是拿你作一把刀,一把神武,如今他将所有的财产转走,可有留给你这“亲孙”一分?”
顾谋会心道:“其实在你心里也不曾拿他们当亲人过,不仅是因为你实际活得比他们长久,也因为你能感受世家的冷漠,所以说我替你高兴。因为在这司天阁里,你不愿唤玉晏溪父亲,也不愿唤玉伯温祖父,却能心甘情愿地唤一个二十多岁、甚至比你“年纪”还小的女人一句表姑。”
“这倒也没错。”玉书白顿感心中舒畅,不得不说,顾谋哄人倒有一套功夫,专往人心窝子里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