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师番外明朝篇四
那鬼叫般的沙哑声响低低的,糅杂在夜间寒风中,如泣如诉,一时倒也难以将其与风声真正区别开来,这会子屋里熟睡了的人自然更加辨不出了。
那户人间院里依旧死寂,唯有这一缕常人难以觉察的怪声萦绕进去,似招魂的音律。
我在这间隙中细细听了片刻,扭头看向一旁的洛神,洛神示意我且莫要动。
于是我又等了好一阵子。
影子吹响那东西的动作也一直未停,直到院子里有间房的房门忽地被推开了,缓缓的,仿佛被推得有点力不从心。
一道矮小的身影跌跌撞撞从门里出来,走入积雪的院子,并径自朝后门口走去。
这身形是个孩童。
小孩步履僵硬,自行踮起脚开了后门,门口那影子吹奏之音这才歇了。
影子弯下腰,似是伸手在那小孩面上摸了一把,那小孩脑袋犯癔症般痴点了几下,仰头朝后倒去,影子利索地伸手抱住,合上后门转身便走。
看他咿咿呀呀吹得跟鬼叫也似,不成想倒是个夜间掳孩童的主。
没走几步,洛神随手抓起一把雪,凝雪成冰,倏然朝那影子后脑打了过去。
影子被打了一个狠的,身子朝旁边一歪。
洛神手法奇巧,击中的是他的穴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影子便会越发觉得浑身乏力,直至昏厥。
现下时辰没到,那影子自然还未至厥过去的地步。他看来好歹也是个练家子,立时稳住自身腰盘,警觉地来回扫了几眼,我与洛神敛了气息躲在暗处,自问他是觉察不到的。
而他此番回望,我便在这忽浓忽淡的夜色中瞧见了他的脸。
他面上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与上回长街遇见的那支队伍一个模样。
大抵是感知到身体的异变渐渐起来了,这鬼面影子又不晓得到底是谁在暗处攻击他,为免再生事端,他只得丢下那小孩,几步起跃,一路飞檐地去了。
待那鬼面离去,我和洛神飞身下来,跑到那小孩边上。检查一看,小孩只穿了亵衣裤,已然晕过去了,接着雪光能看到他鼻下些许乌青,身子也被寒夜冻僵。
洛神按住他的人中,略一使力,不多时一条十分细小的虫子从小孩鼻中嗤一声钻了出来。
我对蛊虫一类的物事向来是无所忌惮的,一早便将随身携带的雪蛛丝帕子裹在手上,那虫子甫一现身,即刻捏了它,将它包在其中。
洛神抱着小孩,两人轻轻摸进这小孩原先出来的房间,将他送回床上,掩被盖好。
外头点了灯,有人走动起来,想是主人家起夜了,幸而我进来时特地将那后门关好插上了门栓,并不曾招疑。
处理妥当后,我和洛神自院墙翻出去,外头小巷纵横在天幕下,一时竟也静得可怕。
远处长街风声呼啸,其间又有些微异响,我侧耳听了听,轻声道:“恐是上头那些巡夜人又出来了。”
洛神淡道:“回罢,莫惹事。”
回去将那雪蛛丝帕子里的蛊虫搁在灯下琢磨,倒也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蛊虫,只是寻常的迷神蛊而已。我将那蛊虫一把烧了,又扶着下巴,可惜起我这雪蛛丝帕子来。
这帕子是洛神给我的,另带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俱都是雪蛛丝做的。雪蛛丝和血蚕丝是一个级别的宝贝,经年不腐,抗毒避火,湿了的手经其一擦拭转瞬便干了,帕子亦是贴肤柔软无比。手套我通常只在鉴器验宝时用用,这帕子倒是用得频繁。
我肠子都悔青了:“当时不该用这帕子去包蛊虫的。”
偏生当时也没带别的物事。可惜了,可惜了,后面定要洗个几百次再熏几百回香才成。
洛神瞥了我一眼:“所以用手么?”
手就是我的心肝我的命,一日洗手多次,诸多保养,立刻肃然摇头:“用手自是万万不可。”
洛神笑:“这便是了。”
见她促狭,我决计不再搭理她这事,正正神色,道:“你还记得那首青头鬼的童谣罢?”
洛神幽幽道:“月华上,投长影,幽纱窗,落掌印,只闻响。家稚子,阖上眼,早些眠,莫往外头窥。”
我想了想,道:“这首童谣刚出来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上头宵禁开始的时候。夜里人们不许出门,出门便会被杀,也没几个敢吭声的,纷纷缩在屋里不敢忤逆上头的意思。也正是在这时,有些人家开始传出青头鬼吃掉他家孩子的消息,官府推说鬼怪吃人衙门是管不到的,孩子丢了,童谣传唱,青头鬼的名头也越发地响了。”
洛神眸光沉静:“孩子丢了自是事实,这青头鬼的童谣,定也是某些人刻意传出来以作遮掩的,刚巧行事者又戴着鬼面具,许是被哪户人家的主人瞧见了,夜里昏暗,传来传去,便越发确定了这是鬼怪作祟。方才那鬼面人所吹之物,产生的音律会迷惑孩童心智,孩童眼比常人清,耳比常人灵,这种一般也只有他们会听得到。”
“难道真是上头的人?官家要孩子做什么,也不晓得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到阿莹与她的那几个玩伴,我蓦地有些心烦意乱。
洛神道:“古来当政之人,首以自身利益为重,在利与民面前,自是要利的。只是他们好歹管了这天下不久,亦不敢做得如何明显,怕惹民怨,于是只得配上些官面上的名头,暗地里做。”
“那天那一队戴鬼面具的人,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巫大人,阮大人,现下联系想想,还真是官家的人不假。”我点点头,琢磨起来:“那郑屠户跟我说这回官家过来的人都住在青云庄,青云庄包了附近最好的供应,傲月连桃花庄子里的肉也吃不到了。”
洛神却伸手将我拉起来:“夜了,莫要想了,再去洗洗,准备睡。”
我被她从后面轻轻推搡,也看不到她的脸,哼哼唧唧道:“我想起那什么巫大人,可是一直盯着你看,不曾挪眼呢。”
洛神从后面咬了我的脖颈,我哼不出了,被她推搡了一同出去。
及至第二日第一早,我挎了个菜篮去早市明着采买,实际上将这早市来回兜转了个遍。早市人杂,消息也是最灵通的地方,转悠一圈回来,便有传人家昨夜里被什么青头鬼捉走了小孩,那几户人家哭得跟什么的,看来夜里作祟的鬼面人还不止一个,约莫是派了好些人出来。
唯有被我和洛神遇到的那家是幸运的,只是早上那男孩的娘亲唤他起身,看他蔫蔫的,不大精神,身上亦有脏污,慌忙请了个道士回来作法驱邪。
青头鬼闹得凶,自然少不得一些到时趁机坑蒙拐骗,许多都是城外流民扮的,何曾有半点真本事。
那户人家本就住得近,我拎着篮子回宅院去的时候,刚巧遇上主人家毕恭毕敬地送了个人从巷口出来,那人一身青底子镶黑边的道袍,束着发,雪肌红唇,竟然是个十足的美娇娘。
那户人家自后道:“濯川道长,慢走。”
那濯川背上背着一个像棺材一样的黑色箱子,在后头与她瘦削的身形实不相衬,看那东西大小,大抵塞进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她也没有多少话,微微做个礼,背着那棺材便转身走了。
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瞧见她背上那棺材,好似在隐隐往下渗水,她衣上也湿了些许。
从她走动时的步履来看,这棺材应当是很重的。
莫不是里头当真有个人?只是有个人也不至于重成这般,难道那人是泡在水里的?
往常经验,也只有尸体才会乖乖泡在水里才是。
那濯川道长背着箱子远去了。
近来不太平,举止怪异之人也见得多了,而若说怪异,我和洛神又何尝不是。因着与人有异,我们为免惹上是非,从来都是谨之慎之的,于是我也没做什么理会,回宅院收拾了一番,喂过傲月,这才折返回了墨砚斋。
洛神还在那等着我。
我将早市所见所闻与洛神说了一遭,洛神沉吟片刻,道:“青头鬼一事,静观其变。”
我有些头疼:“那些孩子呢?”
“以后夜里,我们出去罢。”洛神淡道:“小心些,换身装扮,巡夜之人发现不了。”
我明白暂且也只有这一个法子。毕竟那边已然猜测是官家的人,人多势众,明着来必然会闹大了生出事端,不过陡增麻烦而已。
日里也没什么事,古董铺子冷清,如此歇了几日,我正抱着手炉搂着九尾暖融融的尾巴在前头休憩,忽听外头传来冲撞之声,一个妇人抓了个人大叫:“我家阿征呢?我家阿征呢?”
那人骂了她一声,一把嫌恶地将她推开了,旁的人纷纷摇头低语,我认得那有些疯癫的妇人竟是前几天在街上问阿莹的郝大娘。
郝大娘忽地看向人群中瑟瑟缩缩的几个小孩,揪出一个,疯了似地摇晃:“我家阿征平素同你们玩的,我家阿征去哪里了!”
那小女孩却是阿莹,哇地一声哭出来:“郝大娘,他被青头鬼……被青头鬼抓走了!”
“你胡说!”妇人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阿莹面上,红着眼眶道:“胡说!”
“没……没胡说!没胡说!是被青头鬼……青头鬼……”阿莹一边脸颊肿起来,呜呜哇哇哭开了。
我赶紧跑过去,将阿莹抱开。
阿莹缩在我怀里可劲地哭,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心里想着又要换衣衫了,那边郝大娘想必是丢了儿子,犯了失心疯,谁也不认,一把又朝我打过来。
我轻轻一退,郝大娘也顿了身,她的手定在半空,被洛神捏住了。
洛神双眸冷澈深邃,看着她。
郝大娘嚎啕迸出一声凄厉的哭来,洛神微不可觉地叹口气,松开手,那女人推了洛神一把,疯疯癫癫跑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