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赵雨很敏锐的察觉到了温灵玉的小动作。
她并未多想,虽然没有见过此人,但从沈青的反应来看,应当是海外的相识之人。
沈青在海外的时间不短,有些故交再正常不过。
接见异国使臣的流程并不复杂,一行人给赵雨献上了几件中原不常见的宝物后,便纷纷退下。
建立邦交,出使海外,到时自会有官员去负责统筹,不必赵雨再去操心。
朝会散去之后,沈青孤身来到了这一行异国使臣的居住之所。
她来此,是为了交代温灵玉一些事情。
见过她真容的,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温灵玉算是其中之一。
偏房之中。
沈青摘下了面具,在桌前坐下。
“太尉屈尊来此,有何吩咐?”
温灵玉站在一旁,并未落座,笑吟吟的给她斟了杯茶。
距离拉近了些,沈青方才察觉到,温灵玉的身上有了些浅薄内力,显然是练了些内功。
“你怎会在这些异国使臣之中?”
沈青略感疑惑,这些年,她对于温氏并未有太多过问,不过从灵洲偶尔传回的消息中,可以看出如今的温氏,是愈发风生水起,俨然成了海外航路的龙头。
温灵玉再怎么说,也是会长之女,不至于沦落到亲自去跑船。
“我不想太早嫁人,就趁着还有几分力气,出去看看。”
温灵玉脸上笑意微淡:“我没有修行古法之资,人生短短数十载,自然是做想做之事。”
“我出海航行了数载,去了很多地方,海外的世界远比我想象中要大的多,大部分地域都语言不通,那里的人不尊神佛,崇尚着一些不知名的生灵,有邪魔,有圣灵,很是奇异,都是我从未见过的。”
谈到海外,温灵玉的眼中有了些许光彩,这个世界,远比她当初想的要多彩。
“你若是喜欢出海,我可奏请陛下,为你在市舶司谋求一官半职,随官船出海,更安全些,能去的地方也更远。”
大洋彼岸存在国度,这件事沈青早已知晓,这颗星辰,在后世之中,已几乎没有多少隐秘,在那里,同样存在着神灵血裔,以及其独特的修行之法。
在此之后的两千余年历史中,与外邦的战乱,不是一两句话所能言清。
人类这种生物,除非死的只剩最后一個,否则永远不会停止争端。
归根结底,人类也是动物,埋藏在骨子里的兽性,即便束缚上了律法以及道德的枷锁,也永远无法磨灭,为了自身的延续,战争依旧会层出不穷。
如果时间充足,沈青未尝不愿意去尝试整合脚下这颗星辰,但日晷给她的时间太短了,十余载光阴,如果没有柳坤南的相助,现在天下只怕还未曾平稳。
“我闲散惯了,吃不消官场中的弯弯绕绕,太尉此来,想来是有事吩咐,大可直言。”
温灵玉从未想过为官,虽与沈青接触的时间并不算长,但隐约也能摸出几分脾性,如果不是有事找她,沈青不会多看她一眼。
“当世之中,见过十二月真容者,不过寥寥二三,你是其中之一。”
沈青神色漠然,指尖轻叩桌案,紧盯着温灵玉道:“自今日之后,我不会再来寻你,但关于这张面具之下的脸,我不希望从他处听到风声,你可明白?”
“托您的福,我父亲才得以安然无恙,温氏商会也能得以存续,灵玉时刻铭记您的大恩,您此刻交代的事,我必牢记于心,不敢有忘。”
闻言,温灵玉没有丝毫迟疑,当即跪地叩首:“我从未见过十二月。”
“如此最好。”
沈青饮尽了杯中茶,戴上面具,起身离去。
良久之后,温灵玉方才抬起了头,面色微白,她能感觉到,方才沈青心里有一根弦,在来回跳动,如果她有丝毫迟疑,那根弦就会断开。
同时断开的,还会有她的命线。
…………
…………
夜色似大幕笼罩天地,乌云遮蔽了月光,独留群星闪耀。
夏夜总是带着一丝燥热。
沈青踏入寝宫时,赵雨还未安歇,正俯身于案前,奋笔疾书,女官侍立于一旁,轻摇羽扇。
殿宇内显得很是清凉,角落里都安置着冰盆,修行中人早已不惧寒暑,赵雨如今已至蜕凡巅峰,更是不会感到燥热,放这些,单纯是为了享受,能更舒服些。
走近两步,端详了片刻,沈青微感惊异:“伱何时开始写日记的?”
赵雨笔下这一本册子,已翻页过半,显然写了有一段时日了,用的还是她所教的简体字,不想让旁人看见。
“记些琐事,有时会忘。”
赵雨头也不抬,过了盏茶功夫后,方才落笔,吹干了墨迹后,合上了册子,而后抬头,眼中盈满笑意:
“你可还记得,后天是什么日子?”
沈青沉思了片刻,没什么头绪:“什么日子?”
“你的生辰。”赵雨神秘一笑:“我给你备了份大礼,花了好多好多银子呢。”
“生辰?”
沈青一怔,揉了揉眉心,经赵雨提醒,她方才想起来,过两日,的确是她的生辰,二十九岁整。
按照此时的算法,过的是三十岁生辰,而立之年。
一晃十二年春秋已逝,寒来暑往,时光就似指尖流沙,抓握不住。
一时间,沈青眸光略显复杂,轻声开口:“你给我备了什么礼?”
“到时你就知道了。”赵雨神秘一笑,蹬蹬奔向了龙床,甩掉了足下长靴,扑进入冰蚕丝织造的锦被中,舒坦的蹭了蹭。
见沈青一直驻足不动,赵雨抬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
沈青眼帘微抬,看着眼前的光幕,怔然不语。
【当前时空坐标:新朝五年,夏】
【预计停留时间:两天】
“这两日,我有些事要做,要出趟远门,不必等我。”
回过神后,沈青深深看了一眼赵雨,当即转身,离开了寝宫。
一抹虹光撕开夜幕,直入西北而去。
离开在即,她也要做些准备了。
…………
…………
乾洲。
幽静山脉之间,一道虹光自天而降,打破了寂静。
不远处的小楼内,察觉到动静,傅婵推门走出,见到沈青后,微感讶异:
“你怎来了?”
深夜来访,必然是有要事。
“我此来,是想问问姐姐的意思,先前提及的那座山洞,你去还是不去?”
沈青直截了当的开口,她即将离开这个时代,往后便没有机会再说了。
“不必了。”
傅婵淡淡一笑:“再过两年,我准备出去看看。”
这个世界太过广阔,有很多地方,她还未曾涉足,困留一地苟延残喘千年,不如人间潇洒数十载春秋。
对于傅婵的决定,沈青没有多言,径直去司空远坟前上了三炷清香。
临走之际,她想了想,将那枚修补好的玉簪,交还到了傅婵手中,这毕竟是她家人的遗物。
沈青没有过多跟傅婵提及将来,有些话说多了,徒增伤感。
…………
…………
南疆。
一抹流光自天际尽头而来,没入了一座巍峨神峰。
山洞之中,依旧寒冷,阴风阵阵,如鬼哭狼嚎,阴煞之气迫人。
深处洞窟,依旧被数丈厚的寒冰笼罩,挂满冰棱,冰棺静卧于洞窟中心,充斥着古朴的厚重气息。
轰——
随着一声闷响,冰棺缓缓开启,白发女子自棺中坐起,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后,强打精神道:
“有何事?”
“我想托前辈帮我保管一物,如果此后有机会,我会再来取回。”
说话间,沈青将手指上的灵戒取下,双手递上。
她没有提及傅婵的决定,傅婵日后的想法或许会发生改变,到了那时,眼前的这个女子,对于傅婵而言,会是一条后路。
“此物为何要我保管?自己带着便是。”白发女子将灵戒取到手中,看着灵戒之内堆积如山的灵石,微感意外。
“以防万一,给后人留下些底蕴。”
沈青没有过多解释,这一枚灵戒,她原本是打算找个地方掩埋,如果真能回到未来,这灵戒之中的东西,对于她而言,会有大用。
但两千余年的光阴,实在太过久远,整个八洲之地,都会被犁一遍,到时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再想确定埋藏的地址,实在太过艰难。
思来想去,交到女子手中,请她代为保管,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整个天下,不会再有比此地更安全的地方,而且这座洞窟,寻常人也根本进不来。
两千多年过后,白发女子大概率依旧会在这里。
若当真回到未来,她也能以沈青后人的身份,来取回这枚戒指。
“可以。”
白发女子显得非常困顿,没有心思多聊,摆了摆手后,随手将灵戒丢入冰棺,便再次陷入沉睡。
“晚辈告退。”
沈青转身离去,心中有了些底。
她在皇宫之中,已经留下了大量灵石,加上海外还有一座灵矿,完全足够赵雨受用。
至此,她要做的事,便已是差不多了。
…………
…………
两日光阴,转瞬即逝。
空旷的殿宇之内,沐浴焚香后,沈青披着单薄的白衣,盘膝坐于殿宇中心,静静等候着时间流逝。
银色面具摆放在身侧,面具之下,压着属于太尉的官袍。
今日本该是赵雨为她庆生,但被沈青以闭关为由推脱了。
关于日晷之事,她不知该怎么跟赵雨解释,索性选择了隐瞒。
预计停留的时间到了之后,她也不确定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独处是最佳选择。
踏——
沉厚的脚步声自殿外响起,一道身影走进了大殿,体态昂藏,龙行虎步,筋骨健硕似熊豹。
“郝云,参见太尉。”
男子单膝跪地行礼,如今他已年近四旬,蓄起了短须,相较于最初见时,无疑沉稳了太多。
“我有一事要托付给你。”
沈青睁开眼帘,沉声开口:“这可能要搭上你一生。”
“我的命,本就是太尉的,但有命不敢辞。”
郝云低垂着头,静默不语。
沈青抬手,将身侧的银面以及太尉官袍推至郝云面前:
“那么……自今日起,你便是十二月。”
朝堂上下,文武百官,沈青能信任的,只有郝云一人,愿意因她一句话,便赴死的人,除了郝云,再无二者。
“小姐,您这是何意?”
郝云面色微变,神色凝重的猜测道:“您想退隐?”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的解释。
“我早年练功心切,已入邪道,命不久矣,大限将至,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却是暗流汹涌,魑魅魍魉横行,朝堂之上,尚且需要十二月之名以镇天下。”
此话,半真半假。
闻言,郝云一时失语,半晌后,重重叩首,将官袍护在怀中,声中带着哽咽:
“是属下无能,万千重担皆累及小姐一人之身,枉负太尉栽培之恩,小姐苦心教化之情……”
对于沈青的话,他没有任何怀疑,只有反躬自责。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
沈青摇头:“你接下官袍,应下此事,便是我亏欠你。”
话音未落,沈青猛然抬手,按上了郝云头顶,丹田之内道种疯狂旋转,散出了磅礴的精气。
沈青以灌顶之法,将自身大半的精元,打入了郝云体内。
等消化了这股精气,十年内,郝云必入大宗师之境,而后便能辅以灵石灵药,尝试以武道入罡煞。
光凭一张面具,还不够,郝云至少需要拥有一定实力,才能保证万全。
“小姐……”
郝云抬头,健硕的身躯隐隐在颤抖,神色已不复先前的沉稳,满是悲厉,泪水渗透了脸颊,一时说不出话。
沈青皱眉,一声轻喝:“男子汉大丈夫,何顾作儿女态。”
郝云神色恢复了沉静,抬袖擦去了满脸狼狈,低垂着眼:
“此事,陛下知晓么?”
“我去后,将尸身葬于城南四十里,立无字碑。”
沈青没有回答,叮嘱了一句,摆了摆手:
“去吧。”
“诺。”
郝云起身走向殿外,压抑住了回身的想法,离开了大殿。
沈青收回视线,默默凝视着日晷。
在她的注视之下,缓缓转动的日晷,忽然陷入了停滞,开始了倒转。
倏然间,难以言喻的剧痛自小腹腾起,赤红的血光瞬间充斥了沈青的视野,鼻尖滚热,止不住的涌出鲜血。
噗!
沈青额间青筋跳起,大口咳血,心头陡然升起一阵明悟,嘴角扯了扯,没想到,会是这种死法。
断肠草……
轰——
震耳的爆鸣声自殿外传来,一束束绚烂的光辉直入云霄,绚烂的光彩照亮了整座皇都,一时间满城烟火。
郝云并未离去,守在殿外,看着满天爆开的烟火,眼底五色缤纷。
恍惚中,那一道熟悉的长河再度出现在了沈青的眼中,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尽头,无尽的浪潮在长河中翻涌,溅起岁月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