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景唤雨剑在虚空中呼啸而过,唤起一片片云雾,最终落入白色剑鞘中。
今夜的横山府也已然不同于往昔。
一位拜魔的七境修士死在陆景手中,一位隐藏在横山府深处的照星修士身受重伤,主要罗雨樊渊不曾归来。
而昔日飞扬跋扈的齐国太子古辰嚣,想要撑起自己疼痛无比的身躯。
此间横山府中,竟然只有陆景站在院中,寒风吹过他腰间的呼风刀、唤雨剑,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
他元神眉心中,三株烈火正在燃烧,一种难以形容的忿怒大明王元神,正融入其中。
得自于殿前试的呼风唤雨经,化为风雨托起了那三株神火。
风雨、忿怒大明王、律法雷霆,再加上若隐若现的大明王焱天大圣……
陆景的神火元神,奇异而又强横,一种难以形容的气魄,也从中流淌出来。
今夜陆景入神火,一念便已踏入神火三重之境。神火之境,一重为虚境、四重为炽境、七重为极境。
点燃九株神火融为一体,即为圆满之境。
陆景刚入神火,便已经虚境圆满,将要踏入炽境,自此之后哪怕是在这太玄京中也称得上强者。
底蕴迸发之下,这等修为成长的速度可谓快到极点。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令许多注目此间的大人物纷纷侧目。
关长生站在横山府外,看着元神燃火的陆景,看着他身上直耀而起的澎湃气息,那气息中既有剑意,也有刀意。
「我少年时,也曾如此意气风发,想要令东河国换一片天地。」
关长生心中这般想着,沉寂了许久的心念,竟然变得兴奋起来,他想到自己的名刀「偃青龙」,想着也许应该去见一见太玄京中的名匠,造出刀柄,再度握刀而行。
虞七襄的眼里,也早已兴趣盎然,她看着陆景随风浮动的白衣,看着陆景身上灼灼燃烧的神火,心中觉得年龄与她相仿的陆景,真是一位无畏的人。
众人思绪纷纷,府中的陆景仍然按刀而立。古辰嚣脸色依然苍白,眼中依然布满血丝,唯一不同的是这位原本阴郁的齐国太子,此时目光却越发深沉,便如同一座蕴养魔念的深渊。
而那深渊中,好像要爬出一只作乱天下的魔头来。
齐国太子这等人物如若恶鬼一般的眼神,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哪怕是大伏的贵胄,心中也总有几分异样。
陆景却仿佛无觉。
他低头注视着古辰嚣,又道∶「太子,便如我之前执律所言,一年以内不得出这横山府。」
古辰嚣咧嘴一笑,刚要说话……
陆景却指叩虚空,叩神八音瞬息而至,旺盛的元气,几乎在顷刻之间侵入古辰嚣的躯体,带起元气涟漪。
原本就因陆景扶光剑气而深受重伤的古辰嚣,身躯猛然僵硬起来。
他只觉耳畔有八重惊雷炸响,惊雷带出元气,化作重锤,狠狠锤在他体内的雪山、大阳,乃至四重先天气血上。
古辰嚣雪山瞬间生出裂缝,大阳黯淡无光,就连那四重先天气血都变得萎靡不振,几乎顷刻之间,就要消散。
强烈的剧痛,令古辰嚣闷哼出声。
他眼神中的杀念几乎已炽盛到的极致,声音也因为剧痛,变得断断续续。
「陆景……你想要废了我?」
古辰嚣声音似从九幽冰寒之地传来,一字一句。陆景转身,朝横山府外走去,声音也悠然传来。「古太子,执律者行大伏律法,你却以自身修为逆律而行,甚至对我出手,这是除窝藏重犯以外的罪责。」
「大伏律法之下,自然应当重罚于
你,你是友邦太子,此番罪责尚且不足以废你修为,还请太子安然在横山府中,休养一年。」
陆景一步步走出横山府。
古辰嚣望着陆景的背影……想起他第一次在莳花阁见到陆景的时候。
那时,他只以为陆景是一个善于书画的少年书生。
「在那时,就应当招来樊渊、吴融、枭骨,夺了他的性命。」
古辰嚣心中所执之魔睁大眼眸,似乎是在嘲笑于他,此时的齐国太子却深吸一口气,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已然裂开的嘴唇,始终望着陆景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陆景一身白衣,一步步走出横山府。东宫以内,一头短发,眼中如若酝酿雷霆的太子仿佛感知到陆景大明王神火,感知到陆景越发厚重的元神。
杀生菩萨法流转而来,化作一位怒目肃杀的菩萨相,气魄越发烈烈。
「大明王与杀生菩萨……殊途同归。」
禹涿仙气息昂扬,嘴角露出笑容来∶「却不曾想向来谦和中正的陆景先生,竟然能点燃忿怒明王神火!
只是……他心中又有何怒?」
七皇子收回重瞳目光,天边云雾渐浓,这位饱读百家经典的皇子身姿孤瘦,眼中原本始终沉静,只是今日他眼神却不如往日那般沉着。
却见他轻轻咬牙,心念纷乱之下执笔,在纸张上面写下两字。
「静心。」
两字已成,七皇子思绪却更乱,他重瞳以内杀气渐盛。
……
人之心念,本身就各有不同。
陆景今夜粗暴地闯入横山府,行律法雷霆之权柄,横山府损失惨重且不提,那恶孽太子古辰嚣平日里的嚣张跋扈,也被陆景强行按下。
夜里,陆景、关长生、魏惊蛰走在路上。关长生身躯高大,脸上还带着豪迈的笑意,点头说道∶「昔日我持刀闯入太守府,也像你今日一般意气风发。
只是那时我是仗刀行路的草民,并无什么权柄,杀了太守之后,举国拿我。
那时我心中也有重重傲气,却又见前来拿我的,都是军伍中无辜的军卒,那些军卒面色麻木,只为二两军俸,只为保命就要往我刀上撞。
我不忍杀人,心灰意冷下,也就逃出了东河国……景先生,你比那时的我要强上许多。」
关长生似有感叹。
一旁的魏惊蛰也低头行路,他仔细思索许久,这才抬头问道∶「景先生……古辰嚣乃是齐国太子,今夜之后必然会有许多齐国强者因此前来玄都,这位齐国恶孽太子平日里以砍头剥皮为乐,齐国百姓听其名讳如听恶鬼,若是落入他手中,被砍头反而是最为轻松的死法。
先生……这样的恶人,你为何不怕?」
关长生也侧头望着陆景。
陆景倒也十分坦然,摇头说道∶「齐国太子心中执魔,气血执魔之下,其实已经彻彻底底入了魔。
他心有执念,又以这执念喂养大魔,从而让自身心念得以圆满,念头通达,辅以魔修气血之法,气血修为也可一日千里。」
「只是不巧,我成了那齐国太子执念中的一环。」陆景话语至此,又着重对魏惊蛰道∶「既然劫难不可避免,就不能一味被动。
之前我不曾执掌律法雷霆倒也罢了,现在既有权柄,腰间亦有刀剑,若只是等齐国太子前来杀我,完他心中执念,未免对不起我所养的扶光、春雷。」
「那横山府中的人物,便是全杀了,也绝无无辜之辈。」
陆景皱起眉头抬起手来,手中有一道黑雾涌动,黑雾里隐隐约约有一面黑幡飘扬,令人心悸的煞气从中流转出来。
他自言自语
道∶「而且我今日入横山府,杀了那枭骨,只觉一身春雷精神更为茁壮……他那些过往的恶事,总该受到清算。」
魏惊蛰似有所悟。
关长生眼神微凝,似乎有些丧气「天下间如同古辰嚣这样的人物虽然不多,可行恶孽之事者多如牛毛,杀不尽的。」
魏惊蛰想了片刻,道「天下强者无数,能人辈出,也许往后世道能变好一些。」
关长生久在书楼,得悉一些隐秘,只摇头道∶「上有明玉京执掌人间,下有诸多强者,想要以自身理念挣脱其中的束缚。
束缚之下,强者们不断挣扎,逐渐走上云端,自觉若想要平天下之事,就应当有所牺牲。」
「理念与理念碰撞,诸多生灵性命越发不被执掌伟力者当一回事。
我早年修持一身刀意,走过许多地方,只觉得这天下人的性命就如同野草,被他们一把火点燃,只能熊熊燃烧,最终化为一团灰烬。」
魏惊蛰睁大眼睛,有些不解的问道∶「上位者修身,既然以平天下为己任,为何不将性命当成一回事?」
关长生想了想,认真解释道∶「上位者中不乏有豺狼之辈,自然也有想要肩挑天地者。
肩挑天地,想的是开万世太平,想要牺牲当世的人们,铸造一片净土。
也许……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大伏圣君、首辅姜白石,北秦大烛王、北秦国师、秦相韩辛台……这些人能够看到的,比我们更远。」
「希望他们燃遍天下,最终真的能够铸造万事太平。」
关长生话语至此,又抬头看了看天空。
「就只有夫子登天,想要以道理,以学问,和天上那些俯视人间的仙人辩上一辩,以此还天下一个清正。
匆匆四十八载,其实很多人都以为夫子死在了天上,直到景先生写出那一篇三千言。」
「夫子撑开天关,落目人间,书楼里有许多老朽的儒生状若癫狂,各自从闭关之所中走出,状若癫狂,大笑出声……也许明日,陆景就能入三层楼,遍观天下百家之见。」
三人走在路上,关长生说着话,陆景和魏惊蛰听着。
魏惊蛰并不觉那些上位者的理念就是对的。他摇头道∶「小民的性命也是性命,我曾在马棚下借着月光读书,虽然卑贱但也有所思所想,心中也有挂念的人,也想要吃一顿饱饭,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不必洗马,自己独自去角神山上晒一晒太阳。」
「我父亲的愿望还要更简单一些,只是想好生为老爷养马,为自己和我混一口饱饭,再后来,他死在了马蹄下。
可是对比天下间许多人,我父亲仍算幸运,起码活过了三十岁。」
「因为那些大人物的理念,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少年死在战场上,死于饥饿中。
人相食的惨案,在各国短短百年历史中,我却已见过不下五百次,可这天下又何曾好了一些?」
魏惊蛰漠然说着,他手臂上那团黑色的印记无声无息间闪烁光芒。
关长生不语。
一直安然听着两人说话的陆景,终于道∶「不登高处,其实空论这些并无意义,弱小者并无选择的机会。」
十七岁的陆景道∶「就如同长生先生所言,也许真正的大人物们心中自有理念,想要为万事开太平。
可是……天下之大,哪怕是那些大人物都无法看顾整个天下。
他们想要牺牲当世,开万世太平,可落在实处,就会生出许多人心如魔者,心中没有什么理念,只将自己当做天人,毫无意义的糜耗天下生灵性命……正因如此,天下才会有齐渊王、古辰嚣一流。」
「可是……便如我所言,不登高处,空
谈这些其实毫无意义,人间的事不会因为你我谈论而生出改变。」
陆景意有所指,对二人道∶「就如我所言,古辰嚣是一头豺狼,对我虎视眈眈,我就算怕了,他也不会饶过我,只会沦为猎物,被豺狼玩弄,最终吃掉。
世间多豺狼,所以有时候不必谦恭卑微,你要磨你的刀,养你的剑,必要时要向天下亮出你的刀剑。
只有身佩刀剑,登上高处,才有选择的可能,才有施展心中抱复的可能。」
「当你登上高处,以手中刀剑凶狠对待天下,这天下才会变得温文尔雅。」
陆景娓娓道来∶「既然身处黑暗,何不妨提灯前行,照破黑暗?二位,共勉。」
关长生望着陆景的侧脸,心中终于有些明白,向来温厚平和的陆景,为何刚刚有了执律之权,就要入横山府,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既有刀剑在手,何不以刀剑诀浮云?
心有所持而飞扬跋扈者,才有可能养出一身忿怒明王之焰。
魏惊蛰忽然止步,低着头,思索着陆景的话。他越发觉得陆景所言,若明灯,可照见前路。陆景和关长生也停下脚步,不解的转身。关长生正要开口询问。
却看到魏惊蛰张开双手,继而双掌交合,躬下身来。
今日,魏惊蛰执弟子礼向陆景行礼,道「景先生,惊蛰愚钝,身份也同样卑贱,幸得先生垂目,才得以保全性命。
先生三千言,以及今日之语,都令惊蛰大有所得。」
魏惊蛰眼中还带着紧张,鼓起勇气道∶「惊蛰……希望能够跟随先生,他日先生若能行己道,惊蛰愿意为先生赶马。」
关长生有些意外。
陆景望着魏惊蛰,想了想,笑道∶「你既然想要读书,明日我和九先生说一说……书楼有教无类,你即便入不得二层楼,也许可以去一层楼,读一读天下典籍。」
魏惊蛰摇头道∶「能入书楼自然极好,可惊蛰既要读书,也要在闹市之中寻自己的道路,书楼并不适合我,我……要看人间百态,看脚夫身上的血性,看市井之民身上的市侩,看屠狗之辈身上的仗义。
食人间百气,我才可精进。」陆景眼中闪过一抹赞许。
以陆景现在的气血修为,自然能够感应到魏惊蛰身上,也有一股炽盛阳刚的气血在不断酝酿。
这绝不寻常。
刚才魏惊蛰自述自己的道路,也让陆景觉得眼前这位曾经在马棚下借着月光读书的少年,也有自己的机缘,前路称不上光明,却一定能够越过几座高山,看到不同的风景。
「好,既然如此,你明日在书楼之前等我,我送你一些书。」
陆景笑道∶「既要观世间百态,也要读书,读书行路,缺一不可。」
「知先生教诲。」魏惊蛰道。
关长生望着二人,不知为何,他心里久久沉寂的意气风发,却如同潮水一般,一重接着一重而来。
隐约间,关长生忽然觉得……也许有朝一日,眼前这两位少年也会成为先有理念的大人物。
只是……他们不会俯视人间,不会俯视天下众生,也不会视人间生灵性命如若草芥。
这种感觉十分奇特,一闪即逝,令关长生有些恍惚。
「灵潮将起,陆景和这魏惊蛰也会成为舞潮者。」他心中这般想着「身配白衣者,舞动灵潮,大伏……又多一种得意?」
——
十里长宁街,九湖陆家。
目光清冷,面无表情的陆神远独身一人端坐在房中。
他躯体中,一重重血脉涌动,夹杂着一股飘渺之气,缓缓流淌。
他似乎感
应到同在太玄京中的陆景,眼神中竟难得多出一些喜色来。
身在陆府,这一位少年盛气,最终却泯然于太玄京的神霄伯身上的气势却逐渐变得飘渺、高妙,乃至……冷眼看众生。
陆景身着白衣,彻底成势,陆神远念头似乎更加通达许多。
只见他眼眸开合之间,望向了房舍之外,望向了太玄京乃至整座世间。
世间如常,寒风过处飘飘袅袅,风月高悬于天,日月也无枯荣。
可在陆神远的眼里……当他落目于天地,落目于世间。
天地猛然间衰落,海枯石烂,山川崩毁,万物破败,地龙翻身、岩浆爆发,大雪、风暴、洪水接踵而来。
瞬息间,仿佛已过千万年。
那一处世间,生灵无存,人间破败不堪。「无得长生者,举世如蜉蝣。」
陆神远心念闪动,浩盛气血中,一口长生气滚滚而来,流入他四肢百骸,令他身上的气势猛然间大盛。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
人生数十载,在悠悠天地之间显得何其短暂。而陆神远却仿佛已有明悟,看透天地之势,也看透众生亲缘,眼里始终淡漠到极致。
「即便可以登上天关,看天上风景,凡间之人也终有尽时,不得长生,万事与我无益。」
陆神远眼神微动,眼前猛然浮现出陆景的身影。
「长生契机!」
——
太玄京以外三十里。
一位青衣黑发的男子踏剑而来,这男子衣和发都飘飘然然,不扎不束,衬着一片与他同来的风雨,衬着他身上隐约流动的剑意,竟然直似神明降世。
他抬眼高望,望向太玄京。
他眼里的好奇盛放,眼神中还倒映着一道光芒万丈的扶光剑气。
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这一位自禹星岛而来太玄京,甘愿为崇天帝、姜白石斩仙棋子的洛公子却能够清晰的感知到,不久之前,绽放于太玄京横山府的那一道剑气。
「剑气如虹,盛放如朝朝日芒,普照之下,四野魑魅魍魉皆尽现形.....」
这位剑道天骄南禾雨口中的神鸟,望着那如虹剑气,眼中似有留恋,也有些敬佩。
「太玄京中佩剑者,却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够养出这样的剑意。
剑意煌煌,高照人间……便如风雨如晦,拂过人间一般,可敬。」
原本并不愿来太玄京的洛公子,因为感知到这道剑意,心里忽然对太玄京之行,多出了一分期待。
旋即这位贵公子心绪一转,想起自己的师妹,他脸上露出些柔和笑容。
一别匆匆半载,春日风雨将来,别来无恙…….此时的南禾雨刚刚踏入南国公府。
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也登上高楼,分出神念,看到了横山府中那一幕。
她看到陆景执律而去,斩落一位天下人皆痛恨者,也看到陆景一念之下登临神火,直燃三株神火。
也曾看到配刀剑而行的白衣,扶光剑气冲星斗,击败大恶度世间的古辰嚣。
那冲天剑意也同样回荡在视剑如命的南禾雨心中。
恰在此时,南禾雨是有所觉,转过头去看向远处,眼里竟有些疲累。
神鸟……入京了。众人各有所念。
百里清风醉倒在了房中。
另一间厢房里,虞七襄摘下耳畔的黄花,这十五岁的少女平日里嬉笑玩乐,强装无忧。
可今日的夜里,这少女神色里多有委屈……
她似乎能感知到,这太玄京中,不知有多少目光淡漠的姿态落在她身上。
其
中甚至有许多隐含杀意者。
扎了两条长辫落在身后的少女撇了撇嘴,擦去眼中浮出的泪花。
「娘,如果我走不出这太玄京,你就……在院里种一朵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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