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公府。
陆景和南风眠蹲在一处小池前,低头看着眼前青绿的池水。
池水颇为清澈,隐约间可以看到池底一枚枚白色的石头,白石与绿水相互点缀,显得这一处小池景色越发好了。
“我养了这只王八足足四年时间,后来我去了北秦山阴郡,一别十二年,回来的途中我总惦记着王八肉,想着若是先炖再烤着应当极为美味。”
南风眠身上还是穿着一身蓝衣,他头发随意束在脑后,洒落而下,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些洒脱。
此时池畔几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一只青色的乌龟缓缓爬过,那龟背上还有些奇怪的纹路,看起来和寻常的乌龟大有不同。
“可我回了太玄京,捉来这只王八,却又突然不想吃它了,仔细想一想,这只王八还太瘦,若能养得再肥些也许更好吃。”
南风眠目光落在那只青龟上,陆景也侧头看着缓慢爬行的青龟,提醒道:“风眠兄,这是只青鬼龟,并不是什么王八,我也看过书里有记载,这等乌龟吃起来肉质干柴,也并无什么胶质,并不好吃的。”
南风眠眉头一挑,叹气道:“还是读书好啊,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我年少浪荡,总想着配刀行天下,不曾读许多书。
北秦十二年我也只顾盘算着怎么杀人,北秦军伍中乃至寻常百姓家中,也并无多少书籍。
大烛王烧灭了百家典籍,秦国的火烧去了不知多少学问,在那里,也就更难读书了。”
陆景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对于士子而言,无论是读书还是行路都缺一不可。
我年至十七岁,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只是角神山,如今在这玄都中尚且有许多琐事,走出玄都……只怕还有许多杀劫等我。
可是不久之后,我必然会离开这繁盛之处,也如同风眠兄,走一走这天下,看看繁盛的太玄京之外,究竟是怎样的天地。”
南风眠摸了摸腰间的醒骨真人,眼神逐渐变得肃然起来,他转过头来,仔细对陆景道:“你年岁还小,身上自有旁人不可比的天赋,不必那般着急,你在这太玄京中安稳修行,又有观棋先生教导,不消三五载,不论是学问还是修行,你都将有大成就,且不必那般着急。”
南风眠一反常态,语气都不在那般洒脱,变得十分郑重。
陆景有些意外。
南风眠思索一番,又道:“我行走天下时,天下人不知我名讳,也不知我腰间醒骨真人。
可伱不同,你是太玄京少年魁首,年仅十七岁的神火修士。
你住在太玄京中尚且不必顾虑许多,可以但走出太玄京,各种各样的目光,各种各样的谋算就会纷至沓来。”
“下到天下各宗各派,中间尚且有雷音寺、平等乡、道宗、各方龙宫,上到北秦、齐国,都要落目于你。
而我大伏也有的是想杀你的鬼祟,正因如此我才会这般劝你,君子之道自然要行万里路,但却不可盲目行知,需要扎好行囊,配好刀剑,再找一匹好马,才可肆意游走在这广大天地间。”
南风眠语重心长,确实在为陆景考虑。
陆景也认真思索,旋即点头笑道:“陆景明白了。”
南风眠看到陆景似乎明白他话中之意,这才又道:“于高山之巅,方见大河奔流;于群峰之上,更觉长风浩荡。
你以神火虚境之身行走天下,不可见高山之巅,不可至群峰之上,所以当下的你,只顾专注提升修为便是。
若有风波来,便以刀剑拒之。
若无风波,就先静看花开花落便是。”
在二人身后不远处小亭中,南雪虎正在煮酒。
今时今日的南雪虎,也如同陆景、南风眠一般,将自己的饮雪刀悬在腰间。
时而有气血流淌,涌入饮雪刀中,令这把五品宝刀发出一声轻鸣。
银白色的刀身,在日光照耀下,显得越发锋锐。
如今的南雪虎似乎已经习惯了为陆景和南风眠煮酒倒茶,一举一动都颇为认真。
偶尔抬头,看一看南风眠与陆景的背影,听着二人说话,也觉得二人话中有许多道理。
“酒温好了。”南雪虎高声开口。
蹲在小池旁边的陆景和南风眠站起身来,朝着小亭而来。
小亭里,二人饮酒,南雪虎就坐在小亭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名马越龙山。
越龙山毛发越发鲜亮,身上也有气血翻涌,看起来就极为健壮。
南风眠也看着南雪虎的越龙山,道:“雪虎年少时参加过上江之战,那一夜六百匹越龙山跨过长水,涌入上江府,染了数千上江府守卒的血。
也是那一夜,雪虎得了这一匹越龙山,四年间转眼而过,这匹马反倒越来越强了。”
南风眠说到这里,眼珠忽然一转,对陆景道:“你可有坐骑?”
陆景笑道:“如今我也是神火境界,剑光一去数百里,也并不需什么坐骑。”
南风眠听到陆景的话,却认真摇头:“对于修士而言,有一匹名马颇为重要。
若始终在这太玄京中倒也罢了,可若是要远行天下,一匹日行三千里的名马可保证元神元气、周身气血始终保持充盈,遇事不必担忧力有不逮,而且许多所在并无元气,亦或者充斥神秘烟瘴,神念寸许不得出,身躯强健,脚力非凡的坐骑可保你天下皆坦途。”
“尤其是对于武道修士,若有一匹好马,与身下坐骑气血联通之下,战力也可有极大提升。
就比如中山侯那一匹龙马,中山侯全胜之时,天上龙马闻到了中山侯的气味,不惜落下凡间,前来认中山侯为主。
中山侯得名马,战力大盛,如今的太玄京中……中山侯虽然年轻,可真正实力却极为强横。”
南风眠说到这里,他脸上带出些笑意来,道:“陆景,你若是想要一匹好马,我可送你一匹。”
陆景有些不解。
南风眠脸上的笑意收敛而去,道:“自从你闯入横山府,杀了那枭骨,又教训了一番齐国太子古辰嚣,太玄京那一桩持续不断的少女失踪案,似乎突然停了下来。
这几日以来,也并无少女失踪。”
二人身旁的南雪虎冷哼了一声。
陆景皱了皱眉,询问道:“所以……风眠兄以为,这许多日以来盛传的少女失踪案,是与那古辰嚣有关?”
他话语至此,旋即又颔首道:“齐国太子古辰嚣心中养了一头大魔,在殿前试的时候,古辰嚣想要拦我,以琉璃天轮向我出手。
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他先天气血中,有一阵阵魔气喷涌,森寒恐怖。
其中不知包含着多少阴戾之气,仿佛那头大魔是以吞噬生灵恐惧、痛苦、绝望而存活。
齐国太子古辰嚣恶孽之名,早已盛传天下,喜欢以砍头剥皮为乐。
这等人……只怕入了太玄京,也绝不会放弃饲养心中大魔。”
南风眠不会认同,眼中闪过一道杀意:“南国公府在齐国的商号也传来消息,古辰嚣差点被你废去,已然有诸多强者离开齐国,前往太玄京而来,想来是来这横山府,是来护卫齐国太子。
今时今日,因为你执律而行,挫了古辰嚣的锐气,他又要疗伤,玄都中那些无辜少女不至遭遇魔爪。
可是若那些齐国强者一同入京,其中也会添几位七境修士,那时你手中呼风唤雨两件宝物,无法再直入横山府,又该如何?”
陆景面无表情,低头看着腰间呼风唤雨两把刀剑,道:“风眠兄,我虽然只是神火三重的修士,可这也并不代表……我战力仅止于此。
第七境虽然离我远了些,可是等到齐国强者入了玄都,我神通大成,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而且……”
陆景眼中闪过一抹疑惑:“而且这里是大伏太玄京!这里强者无数,帝座上还有被万民称之为圣君的帝王端坐。
可是就算在当今局势下,齐国太子地位特殊,身上系着万民生机,可那些无辜之民终究是我大伏百姓,他若真肆无忌惮,虐杀少女,那些朝堂上的大人物们,为何又不管?”
直至此时,在南风眠面前,陆景眼中才闪过厌恶之色。
既然以圣为名,大伏在这一方天地中,又是真正的上国,太玄京中又不知有多少强者,却任凭一位恶孽太子残杀百姓,这未免令人心中厌憎。
“端坐高位的人们中,其实也并非所有人都知晓此事。
大伏庞大,他们各司其职,即便修为高深者也并非全职全能,终日落目于整座太玄京,也会引人猜忌,不合规矩。”
南风眠嗤笑一声,语气中也满是讥嘲:“至于有些人,只怕是将那无辜者的性命当做了某些筹码。”
陆景眼眸开阖,闪过一缕光芒。
南风眠继续道:“那齐国太子在这太玄京中犯下恶事,每一条人命也许都将化为云端者手中的筹码,如今尚且不曾显现出来。
可我总觉得有朝一日,那些筹码也将会在北秦战事中起到作用。”
“只是……这种手段令我颇为厌恶。”
一旁的南雪虎眼中是杀机顿现,开口问道:“若是杀了这古辰嚣,世间又会发生些什么?”
陆景沉默。
南风眠腰间醒骨真人不断发出呜咽声,他低头抚摸着醒骨真人,似乎是在安抚着这把名刀,这才开口道:“不必考虑这等问题。
因为古辰嚣关乎世间大势,齐国最初与大伏敌对,而这数十年以来随着北秦崛起,再加上齐渊王年轻时确实气概盖世,所以大伏与齐国逐渐交好,如今已有数十年之久。
古辰嚣入玄都,就代表着两国关系已然达到某种巅峰。”
“所以……在这太玄京中,无人能杀古辰嚣。”
南雪虎狠狠一锤砸在小亭柱子上,小亭纹丝不动,那一根柱子却被南雪虎砸穿了。
“这未免太过憋屈,这等恶孽之人,却可高坐横山府作威作福,甚至行下这等恶事。”
默不作声的陆景,却忽然将眼前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道:“既然云端上的人们只将古辰嚣当成一枚棋子,而那些无辜而死的女子连棋子都不如。
我们倒也可以另辟蹊径。”
陆景眼睑微垂:“齐国派人入玄都,古辰嚣想要仰仗这些强者之威,作威作福……
若是可以让那些齐国强者止步于太玄京之外,无法入玄都,这件事情也就变得简单。
若无齐国强者进玄都,古辰嚣不过孤家寡人,盯紧一些便是,一年之内他若敢走出横山府,我会再废他一次。”
南风眠脸上笑容再显,哈哈大笑道:“我心中早有此念,方才我问你是否要一匹名马,就要应在此处。
我听闻齐国这次前来太玄京的,有两位最为强横。
一位已经修成映照第五颗古星,名为高离,乃是照星第五重,哪怕是这广大世间,也是赫赫有名的强者,他坐下名马名为照夜,又有玉狮子之称,据说浑身雪白,可以照夜,极为不凡,寻常第六境巅峰修士,都无法胜过这匹名马。
我揣测这位齐国强者入玄都,只怕是身上还有要事,并非仅仅只是为了护持齐国太子而来。
另外一位则是神相第三相的修为,名叫剑秋水,来自于齐国稷下剑阁,据说天生口含剑光出世,是齐国天骄之一。”
“除此之外,尚且有数位第六境先天、神火修士,这般多的强者来临,足以见古辰嚣恼怒的程度。”
南风眠语气平静,他腰间醒骨真人也已经安静下来,不曾发出丝毫声响。
陆景瞬间明白了南风眠的意思……
这南风眠竟然想要在太玄京外劫杀那些齐国强者。
一旁的南雪虎也清晰地感知到……就连周遭的空气都有多了些血腥气。
“只是不好杀啊……”
南风眠笑道:“我杀那高离不难,只是这等齐国强者来太玄京,必然还有其他事情。
却不知这太玄京中,是否有人会阻拦。
这般多的齐国强者死在太玄京外,太玄京必然会问罪。”
陆景抚平袖上的褶皱,道:“既然要动手,后果还要细细考虑。”
南雪虎眉头微挑,询问南风眠和陆景:“难道便不杀了?”
“杀!”
南风眠回答:“齐国这些强者虽然地位不凡,可比起古辰嚣而言,还有极大的差距。
纵观大伏与齐国过往的战事、摩擦、外交,只要有合适的理由,齐国就绝不会为此和大伏翻脸。”
南风眠笑意盎然,又对陆景道:“这件事不需你们忧心,在这之后……太玄京治我罪责又能如何,我会……亲自前往齐国。”
陆景和南雪虎面色一变,皱眉看向南风眠。
南风眠平静饮茶,摇头道:“你们修为尚且弱小,起不了什么作用。
而我……早年游历之时,就已经听过很多齐渊王的恶孽之事。
我早想要走一遭齐国,看一看被称为血肉地狱的国度,究竟是怎样的?
我有醒骨真人,心中自诩养了一道侠气刀光,既以侠客居之,齐渊王我就杀不得了?”
南风眠说到这里,眼中的豪气越发炽盛,周遭气血翻涌,就连远处那匹名马越龙山,都被这等气血惊到,正在瑟瑟发抖。
陆景看着眼前意气风发,想要斩下齐国王座的南风眠,心中更多了几分敬佩。
“两位第七境、数位第六境……”
陆景思索一番,摇头说道:“风眠兄长虽然修为强盛,刀意锋锐沉重,可若要截杀这般多的强者,未免无法速战速决。
每拖一刻钟,便会生出许多变故。
所以……你不可孤身对敌。”
南风眠听出陆景话语中隐含着的意思,却并不同意。
“我刚才就已经说了,你现在只需要安然修行,不必参与许多事。
既要着眼于天下,又要明哲保身,不必平白冒险,而且便如我方才所言,你的修为在这件事情上,只怕起不到什么助力。”
南风眠说话并不婉转。
两位七境、数位六境修士……而且第六境的神火、先天修士中,很有可能已经修行至六境巅峰者。
而陆景这么一位神火三重的修士,确实起不到什么助力。
陆景看着这般直接的南风眠,无奈的笑了笑,旋即道:“齐国国都距离太玄京距离极远,第七境强者还要迁就第六境修士,他们走不快……
最少也需要两月时间。
两月时间,够了。”
南风眠脸露探询之色,陆景笑道:“风眠兄,我们既然已经结拜,很多时候自然要共进退。
你想要去除横山府在太玄京中的恶孽,我自然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也许那时,我只可出一剑,也应当能够起些作用。”
南风眠仍然摇头,还要再劝。
陆景却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要回去了,家中还有人等我。”
南风眠也就不再多说,朝着陆景摆了摆手。
一旁的南雪虎却跳下栏杆,相送陆景。
二人出了这一处院落,走在南国公府中。
起先还在沉默。
直至走出百十步,身穿月色长袍的南雪虎却突然开口道:“陆景先生,玄微太子已然入玄都,尚且有敖九疑、北阙沐、西云妨这等真龙血脉。
他们想要朝重安王之女讨还血债,先生……你与王妃有旧……”
南雪虎欲言又止。
陆景看着有些犹豫的南雪虎,笑道:“你想要说什么?”
南雪虎这位曾经上战场杀敌都面不改色的武道修士,此刻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犹豫片刻,这才站定身躯,向陆景行礼:“先生心中有少年意气,也知珍惜公道二字。
可是……天下龙属杀虞七襄乃是一件大事,玄微太子实力强横,乃是少有的武道与元神同修之辈。
而如同我风眠叔父所言,这太玄京中不知有多少眼睛注视着你,等待你露出破绽。
龙属与重安王之女的争斗杀机四伏,你一旦参与其中,便是你主动入局,不论是玄都李家,还是褚国公府,都不需要再忌惮你执律身份,各种杀劫会化为浪潮,将先生吞噬。”
南雪虎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些疲乏:“还请先生勿怪,雪虎之所以说这些话,也是因为这许久以来,雪虎在先生身上看到了很多可贵之处。
我不忍先生因此丧命。”
“先生如今手执律法权柄,腰间又有呼风唤雨两把刀剑,一身天资自不必多言!
正因这等圣君亲自赐下的权柄,太玄京中再也没有人可以堂而皇之的杀你。
可若是主动身犯险地……”
陆景脸上的笑意渐盛,只是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
南雪虎略微沉默一番,语气中却带了些感慨:“重安王之女虞七襄命运就在于这太玄京,有时候命运无法打败,关于命运,也不可论公道。
她屠了龙宫,行了杀戮之事,偏偏杀的是天地间最为强横的真龙龙属。
天穹之下,龙中强横者数量极多,最强者有那落龙城老烛龙,据说太冲海那条天龙,也将前来太玄京。
她杀了北阙海龙王,只是无法善了……我虽然也听闻北阙海那血肉阵法之事,却还是不希望陆景先生英才遭遇杀身之祸。”
“天下有气性者无数,却也应当趋吉避害……若是先生死了,天下也就少了一位斩妖孽的少年英杰。”
南雪虎小声说着,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陆景仔细看了南雪虎一眼,点头道:“你还是你,对于亲近者,你可抛头颅洒热血。
对于世间的恶事,你也颇为排斥,力有所及还会帮上一帮,力有不及就避其风险。”
南雪虎微微怔然,陆景语气中又多了些赞许:“这是你的本心,若能始终以此为准,也是极好。”
这时的陆景眼眸中若有所思,心中道:“我早已答应了王妃,岂可食言?”
“而且……”陆景深吸一口气,摸了摸额头的祝纹,而燃着大明王神火、端坐在真宫下的元神上,有一道奇异的元气正在萦绕。
那元气似乎来源于陆景腰间的呼风、唤雨两把刀剑,正在养出一道……
可怕的神通。
“而且,我既有少年魁首之名,又岂能够始终等人来杀我?”
“便如那横山府一行!既然已经有了刀剑,不妨主动入局,百里清风、太冲龙君既然已经立下规矩,我倒要看一看……”
“在这规则以内,七皇子、李观龙是否能够杀我。”
——
重安三州一座城墙上。
司晚渔低头注视着远处,如若潮水一般涌来的北秦将士。
宏大气血如同悬空大阳,灼灼燃烧。
司晚渔眉头紧皱,目光落于下方,心神却流向远处,跨过高山流水,落在太玄京。
“望你能……安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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