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奏折称不上文采斐然,但一字一句却直指大伏龙属经年累月的罪责,听在太乾殿中众多大臣、将军耳中,不亚于已到惊天的雷霆。大伏六部尚书俱都低着头,甚至鼻息都变得极轻。
首辅大人染了风寒不曾上朝,盛如舟就站在文臣最前,身后是一众太枢阁阁臣。
大诸国苏厚苍今日也并未上朝,少柱国李观龙受帝君诏令,整顿麾下军伍,即将要带着他的部将,前往神关戍守。
可即便如此,殿宇中依然有数十位将军眼神中带着敬佩,望向站在最前的陆景。
陆景身穿白玉螭虎朝服,眼神平静,便如同一摊寂静的池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就仿佛那一张折子上的奏文并非出自他手。
七皇子禹玄楼、褚国公彼此对视一眼。
原本因为陆景方才的话语,心中酝酿怒气的禹玄楼眼神里也多出一份清醒来。
他眼神深处藏着一抹笑意……
无论如何,大伏龙属仍然是大伏最为强悍的力量之一,太冲海太冲龙君早在上上一次灵潮时,就已经是天下有名的八境修士。而如今,许多年过去,哪怕两次灵潮之争令这位成名已久的盖世天龙修为生出波动,可他依然是大伏最顶尖的强者之一。
再加上太冲海由来已久,漫长的岁月下不知蕴含着怎样的底蕴。
有人甚至猜测太初不止一位八境修行者,龙君龙宫中,真龙不知凡几。
大伏天下江河海乃至井中龙王俱都听命于太冲龙君。
可是今日,陆景这一封奏折矛头却直指太冲龙君。
无论如何,陆景这一位少年国公有这般的气魄,令朝中众人大为震动的同时,心中又有些疑惑
「景国公这又是要做什么?
「大伏龙属虽然有恶,但确有一些丰功伟绩傍身,再加上值北泰虎视眈眈的关头,大伏朝堂倘若治太冲龙君罪责,治大伏龙属罪责……只怕这大伏天下必然要掀起惊涛骇浪。
有些大臣心中这般思索。
这些大臣与朝中将军里面,不乏早已见大伏龙属跋扈之人,可往日里他们每每想起此事,也不过心中长叹一口气。
这天下并非只有简单的善与恶,奖与惩,有人行恶,碍于天下局势,不一定就能受到惩处。
世人俱都活在规则中。
杀了一条龙王的虞七襄打破了规则,即便她是重安王之女,即便重安三州守卫边关,无数重安三州将士抛头预酒热血,即便重安王早日里功高盖世,又对大伏有莫大牺牲,可虞七襄打破了规则,身在规则中的大伏龙属也敢于清算虞七襄。
后来陆景元神出窍,佩剑入西云海,携带着那一道神秘雷霆,在斩龙台映照下杀穿了一座龙宫
东海龙王敖九疑、西海龙王风住壑匆匆入京,想要在朝堂上拿问陆景。
可偏偏西云海西云龙王出手在先,陆景身上又身负执律权柄,又有呼风唤雨的功绩。
更重要的是圣君不曾责问陆景,这就意味着在种种规则中陆景占了上风。
风住壑、敖九疑只能离开玄都。
却不曾想一月之后,第一次身着白玉螭虎朝服的陆景上朝,就递上了这么一道奏折,令满朝文武震动·
朝堂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恰在此时,太乾宫悠长的宫道尽头,一位身穿银甲,双手却平举着一杆金色长戟,面容清冷,眼神中却似乎有深海激流的青年缓缓走来。一位位殿前侍卫看到那杆金色长戟纷纷色变,先是向那青年行礼,旋即已然有侍卫来临殿前,高声道:「重安三州奉戟将军虞东神上殿。朝中大臣们仍然手持玉笏,一语不发。
可
他们望向殿宇大地的眼神,却在悄无声息的变化。
禹玄楼侧眼看了一眼陆景,却见此时的陆景依旧神色不变。
帝座上的崇天帝饶有兴致的看了陆景一眼,又望向殿宇以外,徐徐颔首:「召!」
「圣君召奉戟将军虞东神入殿!」
一重重卷动气流的声音传入虚空中。
虞东神身穿银甲,手持天戟,就此走入这殿宇中。
朝中众臣偷眼看去,就看到一位面容坚毅的巍峨男子昂首挺胸,大步上前,一路前行,直至与七皇子、盛如舟、褚国公、景国公平齐,这才躬身向圣君行礼。
「臣……重安虎东神觐见。」
虞东神声音洪亮。
崇天帝看到虞东神,竟然破天荒的站起身来,走下玉阶,一路走到虎东神面前。
他先是仔细看了虞东神一眼。
继而又低下头来,看向虞东神手中的天戟。
天戟上散发的金光随着崇天帝落目变得越发璀璎,崇天帝似乎有些感慨,又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这天戟。
直至他的手与天戟只有一尺距离,崇天帝却忽然握拳,叹了一口气又转身走上玉阶。
「还记得这天戟初成之时,我与你的父亲就骑着马登临角神山,低头看角神山下的云雾携着整座太玄京,乃至整座大伏之势化为烈火,犹如漫天的云霞。
天地的鬼斧神工铸造出了这一柄天戟。
那时,这一柄天戟并无如今这般强横,我依然有帝座宝剑,这天戟便归了你的父亲。
却个省想一去数十年时间,时至今日,这天就却成了天下武道玄兵之极。
「就如同你的父亲一般,他一步步拾阶而上,从一位养尊处优的皇子成为了天下有名的将军,又从一位喜好玩闹的少年,成为了天下武道魁
「天下武道修士都说是这一杆天就成就了重安王,可我却深知是重安王成就了这一件神兵。
「若无重安王,天戟也绝不可混去一轮大日。
崇天帝破天荒说了许多话。
朝中众臣仔细倾听。
而那天戟上的光芒却逐渐收敛,终于露出了这一件神兵的真容。
这神兵通体金黄,其上却有诸多纹路浮雕,每一道纹路都若隐若现,恰到好处。
尤其是天戟两处刀刃上,似乎篆刻着许多星辰,这些星辰都围绕着一颗大日运转,仿若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奥秘。
「圣君,我父病重,无法入玄都面圣,便只有末将携天戟前来。
崇天帝平静的脸上多出了些担忧来,他沉默了许久,这才望向虞东神:「你前来太玄京,可有所求?
「圣君,末将前来鸣冤。」虞东神低头开口。
朝中的大臣大气都不敢喘出一声。
此刻,度东神就站在陆景身旁。
两位大伏及年轻的天骄并肩而立,景国公一身白衣,重安王世子一身银甲。
二人自始至终不曾对望一眼,可满朝文武却都知晓……景国公的笔锋如刀,重安王世子扛出了重安王的天戟,他们的目标……俱都是大伏龙属,俱都是太冲海太冲龙君!
朝堂中是那样一番景象。
而无数太玄京百姓谋取生活的诸泰河畔,却有一位面容沉稳,嘴角始终带着一道温和笑容的灰衫说书先生,搬来一张桌案,又摆出醒木,旁边立起四方酒肆的牌匾……
来来往往赶早市的人群顿时被吸引过来。
砰!
他一拍醒木,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且说景国公上朝,细数真龙恶孽,真龙耶?妖孽耶?
一时
之间,闹市街头,这说书先生的桌案被围得水泄不通。
嘈杂的早市上,那说书先生却字正腔圆,一字一句都可清楚的落入周遭百姓的中。
「说那真龙翻云覆海,那真龙吞云吐雾,那真龙大小由心……
也说那真龙食人饱腹,以人白骨成床,以人血肉为丹,北阙海中白骨累累,西云海岛民葬身大浪,又有太冲海龙君包庇妖龙……」「今有景国公,着白玉螭虎朝服,登朝殿,递奏文,真龙血债又岂能被滔滔大浪冲刷?
起了引子,众多百姓聚精会神倾听,那说书先生又一拍醒木,说起北阙海、西云海血祭之事,说起东海、南海乃至太冲海那高高在上的真龙,说起在河中道被景国公斩杀的太冲海大太子应玄光,以及河中道那九座血祭阵法。
怒愤之气,便在这些百姓心中蔓延起来。
有人高声询问:「那说书的,这是演义杂文?」
那说书先生一叩桌案,道:「今日国公上朝,便为此事,又岂能是杂文?」
无声的激流酝酿在诸多百姓心中。
那位陆景先生因为呼风唤雨的功绩被封了国公,受到了大伏百姓的爱戴。
而今日,他似乎想要再一次为民请命,清算那些不拿人当人的妖龙。
其中有不乏少年士子,正值一腔热血,以往他们不谙世事,不知天下黑白,也不知大伏治下,竟然有这般狂悖的龙宫。可当他们听了那说书先生的消息,又纷纷游走于国子监,游走于太玄京几座书院,游走于那四季如春的书楼,私下打探消息………竟发现,那说书先生所言真乃实事。
陆景先生穿着国公朝服上了殿中,狠狠参了大伏龙属一本。
国公写下奏文都在太玄京流传。
有人听闻那重安王世子不远万里入玄都,就是为了大伏龙属而来,这又牵扯出了一桩往事……
便是那北阙海龙王被杀一事。
北國海行恶在先,一位如太玄京中少年士子一般满怀热血的少女入了龙宫,斩落了那龙王的头颅,却又遭天下龙属追杀。这些事情听在许多百姓耳中就如同一桩桩鬼神异事,可玄都中的百姓却总能感同身受。
因为这些故事中,高高在上的真龙所屠杀的正是如他们这般的平民百姓。
于是,这些事情几乎在几个时辰里就传遍了太玄京。
数不清的少年士子怒不可遏,纷纷在国子监、书院、书楼中***。
有人吟诵陆景有真龙处斩真龙的诗文,有人默写飞起剑光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甚至有不怕死的世子前去太玄宫、京尹府前,击响惊闻鼓,状告大伏龙属……
无数人在草纸上签下姓名,众多百姓也参与进来,有些人不会写名字便咬破指尖,以血而代。
书楼、书院、国子监这些所在,之前不乏有士子借龙言志做下诗文、画作,可仅仅只是一日,这些关于龙的诗画都被付之一炬。
太玄京……竟然掀起了一股反龙的浪潮!
而太玄京乃是大伏中心,太玄京的浪潮很快便会演变成为整座大伏的浪潮,甚至会影响一整座天下。
那朝堂上,圣君最终极为认真的看了陆景与虎东神一眼。
对于陆景的奏文,对于虞东神所请,圣君命令太枢阁发诏,让那太冲海太冲龙君即刻入玄都,接受质询。
又派出太玄京中玄衣卫,彻查五方海,是否仍存在龙蟠阵。
天下三十六道、五座都护府、四座独城也要彻查下辖之地……
景国公上书、虞东神奉戟入太乾殿一事,似乎掀开了大幕的一角。
「陆景竟不做丝毫退让,甚至胆敢仗
着国公身份,上书状告太冲龙君,这件事情倒是变得越发有趣了。
禹玄楼乐见其成,眼神灼灼。
李雾凰坐在他的身旁,她头顶的珍珠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看到禹玄楼高兴,是心中也生出一丝希望了。
「无论这件事情结果如何,陆景与那太冲龙君绝无半点的缓和余地,有朝一日,太冲龙君这等八境天龙总会代天下龙属出一口恶气。禹玄楼始终不曾认为,太冲龙君会因此事而被治罪。
在他心中,哪怕圣君降下罪责,大伏龙属会付出代价,罪责也绝不及太冲龙君。
灵潮未启的现在,八境天龙……实在太过难的。
而此时此刻,自太冲海中一条黑色天龙破开海面,携着漫天乌云卷动风暴,他那天龙元神上,有一道道赤色雷霆不断闪耀那是……纯阳雷劫。
纯阳雷劫所过之处,汹涌的威势慑服众生。
时隔一年,太冲海太冲龙君要再一次前往太玄京。
「陆景……」
太冲龙君眼中闪过一抹锋锐。
他做梦都不曾想过,那位固执己见的少年修士竟然会不自量力,自立棋盘,对他落棋。「若是棋子太重,棋盘裂了,你又该如何下棋?」
太冲龙君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