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凝诸宁心里,李雪娟好像并不曾死,她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有一个女儿,两人依然相爱。
每当想念李雪娟的时候,凝诸宁就会抽空去一次诸暨,顺着那条传说西施浣纱的越溪,逆流而上,来到群峰竞秀的南山脚下,山径两旁翠柏夹道,山脊陡峭,要爬半个小时,才到半山之中,一块坦地,李雪娟的坟前。他每次都是怀着热切的心情而来,像是赴情人的约会,心里装了很多话,要给雪娟倾诉,他要把生活的点滴、女儿的每一步成长都告诉雪娟,而那次台风,他把花盆堆放楼梯口,造成女儿摔了一跤,滚落楼梯,导致流产,他是痛彻心扉,悔断肝肠,在诸暨住了一个多月,每天到坟头忏悔…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李雪娟已长眠地下将近四十载,此时的凝诸宁已是年逾古稀,疾病缠身,躯体就像一架老旧的机器,朽败不堪,想干些什么事情早已力不从心,可是,他对李雪娟还是年轻时、刻骨铭心的相思,自李雪娟离世,他就夜夜难眠,常常泪湿眼眶,每次梦见与雪娟诀别,失落在现实与梦幻之间…
附近的村民,差不多都认识这个白发皓首,瘦瘦高高的老头,每次都是佝偻着腰,喘着粗气,踽踽独行,艰难的行走在那段崎岖的山径上,走一段就要歇上好一阵,慢慢腾腾,摇摇晃晃,老半天才爬到半山腰,坐在道旁那座年深日久,青苔布满的孤坟头,低头哀思,神情恍惚好像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有时候,可以看见他在坟头悄然抹泪,有时候则见他一个人在坟头闷声自语。村里人揣测,坟里埋葬的肯定是他的一生至爱。
那座矮矮的孤坟,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人前来祭奠过…
人之将死,大概自己是有感觉的。凝诸宁就好像受到召唤一样,知道自己余日不多,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再去一趟南山,再看看雪娟。
就在他吐血的前几天,他瞒着家人,拖着病体,离家出走,拄着拐,佝偻着腰,举步艰难,像一只软体爬行的蜗牛,憋足了这最后一口气,一步一步蜗步前行,面色苍白,满头虚汗,精疲力竭才到达半山腰,他料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来看雪娟吧。
凝诸宁佝偻着腰,喘息不止,茫然的看着眼前巍峨如旧的远山,山脚下越溪就像一条蜿蜒的翡翠色玉带,绵延远方。山形依旧,时光静止,好像昨日重现,而雪娟早死了,自己的一生行将结束了,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觉双眼盈满浊泪,渐渐模糊,泛起只有风烛残年才能体会的苍凉。好像一眨下眼的功夫就是一生,如果要说人生最绚烂的光点,那就是与雪娟相逢。可是,两人相依相伴的时间太短暂了,雪娟已亡故多年,此时此刻再回眸人生,觉得人生无所留恋,又难以割舍,他本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和前世今生,可是现在,他越来越想有来生,死了还有另一个世界,能与雪娟再重逢。
凝洁一直认为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身材高挑,俊朗出众,一生磊落,心甘情愿守着余秋枝这个糟老太,从在外沾花惹草,没有什么花边新闻,……
时间就像藤蔓植物,长着无数双脚,在整个盛夏,无限漫延,无限滋长,从无休止,凝诸宁好像历经了几世几劫,穿越了无限的时间和空间,才来到这里,人生虚虚实实,分不清梦想与现实,感觉与雪娟分别的太久,好像千年万载没见面了。他也数不清这几十年究竟来过多少趟南山,在雪娟的坟前点了多少回香,烧了多少回纸,眼前的山景,经历多少山花灿漫,萌动之春;又经历多少树叶飘黄,肃杀之秋,人生一世,亦如草木一秋,只是草木可以一岁一枯荣,遇春还会再发芽,可是,人生只有一次,枯萎亡故之后,再无来生。想到与雪娟的生死之恋,不了之情,郁郁不得释怀,心绪凌乱,从未得安宁。八壹中文網
凝诸宁对李雪娟之死,充满了悲伤与悔恨,常常念道,“可怜了雪娟,还是如花一样的年纪就香消玉殒!”
在凝诸宁心里,李雪娟是他一生永远的痛,他时常会在梦里见到雪娟,雪娟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他总是在梦里殷切的喊着,“雪娟!”“雪娟!”一着急,梦就醒了。当睁开眼,才知道刚刚被逼真的梦境所蒙骗,以为她还活着,其实她已经死了,人无觅处,割心一样的疼痛,一个鲜活的人,消殒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里,阴间阳世没有路,与雪娟相逢只有在梦中。
凝诸宁在坟头闷坐了一天,直到暮霭沉沉,西天只剩最后一抹残阳,他腿酸脚麻,双手撑腰,缓缓的直起朽木一样僵硬的腰板,一身骨头都咯咯作响,老泪纵横,在墓前喃喃自语:“雪娟,我的余日不多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再不能为你修坟扫墓,点香烧纸了…”说着,低头抹泪,半晌无语。他下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雪娟,让你久等了,我马上就来这里跟陪你!”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凝诸宁在家里病情发作,吐了一盆血,他挣扎着支起病体,断断续续、艰难的讲述了他与李雪娟的恋情,公开了凝洁的身世之谜…
凝诸宁将撒手而去,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女凝洁,凝洁自小便失去了母亲的庇护,眼下这个作爸爸的又要走了,留下凝洁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在这个家里必受排挤,他把凝洁托孤给三弟,要三弟好好照顾她。
女儿的婚姻不顺,情感经历坎坷,他想着自己的平生遭遇,明白两个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的痛苦。他同样笃信真爱,作为一个父亲,她希望女儿能够幸福,哪怕跌入了泥泞,摔倒了可以再爬起来,最后可以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守。
临终最后一刻凝诸宁道出自己的遗愿,说死后要落叶归根,要葬在诸暨,吞吞吐吐,最后才说出要葬在李雪娟的墓旁,他知道这个遗愿实施起来比较棘手,只有把身后事再次交给自己的三弟来办,因为三弟是他一手带大的,手足情深,定不负重托。
凝家母女面面相觑。
三弟眼睁睁看着大哥就要咽气了,也陪着落泪,他只要大哥宽心,大哥的交代事情,满口答应!
凝诸宁当众交代完后事,已精疲力竭,就跟一截枯槁朽树一样,两脚一蹬,往后一仰,轰然倒下。
人的生命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却出奇的顽强,凝诸宁吐了一盆血,喘息艰难,出气长,进气短,家人都以为他活不了呢,然而他并没有死,送到医院,无声无息的躺了半个月,没有活过来,也没有死下去,他成了植物人,一个活死人,仅一息尚存。
凝诸宁的临终遗言,和凝洁的身世之谜,在家庭内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一直以来,凝洁都以为自己是这个家庭收养的弃婴,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看见别人家里亲人团聚,其乐融融,自己就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
她想念自己的亲生父母,想看他们长什么样子?现在他们又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她,不来看她?她想寻找他们,又怕养父养母心寒。
凝父弥留之际,说出了她的身世,她才知晓养父就是生父,母亲早在生她的时候已经难产死了。心心念念,所要找寻的生父,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是,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父亲已经奄奄一息,行将就木。从前她是弃婴,然而,现在她又将成为孤儿。
人们常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而凝洁的人生从来就无来处,只有孤苦!
凝洁不知道父亲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为什么一直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如果他老人家早点把她的身世之谜透露给她,那这份父女之情肯定又有不同!
都说女大避父,何况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凝洁面对的是养父,两人独处,面对面的时候,总有点尴尬,父亲对她格外的疼爱,她反倒有点不知所措。
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体会的到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感觉。凝洁在这个家庭里,名义上有几个姐姐,可是毫无亲情可言。在外人眼里,她们是姐妹,可是,在几个姐姐的眼里,凝洁她是外人。
凝洁和几个姐姐打过几场麻将,自己手艺不精,每次输钱,或在情理之中。可是,后来她的发现,令她大跌眼镜。
姐妹齐聚,打家庭麻将,可以不计输赢,本该是其乐融融的事情。可是,几盘牌打下来,凝洁就感觉气氛不对。
因为她们姐妹仨是一个爸妈生的,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亲就亲不得一丁点,自然而然的就排外,三个亲姐妹串通一气,合伙对付凝洁。她们把打麻将玩成了斗地主,对凝洁围追堵截当地主斗,上家负责把关,把凝洁的牌卡死,跟的紧紧的,凝洁甭想吃一张牌。偶尔,凝洁手一动,一抬手,刚想吃牌,就听见对家晴天响雷一般,大叫一声,“碰!”飞手一掠,就把牌碰走了。她们挤眉弄眼,声气相通,相互喂牌,只有凝洁是傻瓜,牌打的生,自顾不暇,低头一心研究自己的牌。
后来下桌以后,凝洁无意撞见她们三姐妹躲在一旁,谈笑风生,说哪张牌送的好,哪张牌碰得妙,手里数着刚才赢来的钞票,三人分账,还要窃笑凝洁打麻将呆傻。凝洁好像一下子跌进了冰窟窿,瞬间冰冻,心寒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姐姐!自语道,“以后再不跟她们打麻将呢!”
凝母知道凝洁是老头子的私生女,从哇哇坠地开始,就被隐瞒真相寄养在家中,老头子直到临死的时候才道出真相,感觉自己被蒙骗了几十年,心中有种屈辱感,所以,当凝洁的身份大白,凝母对凝洁一度是不理不睬。虽然日后她慢慢缓过来,但是对凝洁一直怀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因为凝洁心慈善良,对她出手大方,舍得花钱,百般孝顺,胜过她的几个亲生女儿,所以,这些年两人关系融洽,凝洁虽是抱养,可在旁人眼里她两人却胜似一对亲生母女。凝母虽生了四个女儿,却独和凝洁亲密,走的更近。可是,但凡牵涉到重大利益关系,那凝母决不含糊,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抱养的就是抱养的,以自己的亲生女儿为重。
对凝洁的事情,她管不了呢,也不想管了,儿女都是独立的个体,她有她自主的独立思想,做出来的事情是非对错,没得商量,并不会以她老人家的意志为转移,看不惯的,要想的通,想不通的,要看的惯,后来,她跟丁黎平打电话说,“我年纪大了,你们的事情我也管不了,我以后就吃斋念佛,多活几年,你们好自为之!我不会到你家认门,你也不要来我家登门,我们是河水井水两不犯…”后来,直到康建成的闯入,凝母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又雄心勃勃,要插手凝洁的婚姻!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语于人无二三,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远的近的烦恼,纠纠缠缠,磕磕绊绊,凝家的尴尬、烦恼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远不止凝洁和凝父这两件事。
这天,凝母大女儿家里,接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打来的电话,稚嫩的声音,蛮横的说,“叫我爸爸听电话!”
大女儿一听愣了,觉得莫名其妙,然后,心怀善意,微笑着说,“小朋友,你打错电话啦!我家里可没有你爸爸!”
小朋友挺厉害的,固执的说,“我没打错!我爸爸叫章仁杰!”
大女儿一听到老公的名字,瞬间如同岩石一样僵硬。
倔强的孩子背后有一个工于心计的母亲,策划着,对她及她的家庭发起挑衅。
家里的烦心事一件接一件,凝母头也大了,问大女儿,“早你怎么就没有察觉?”
大女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木已成舟,私生子既已生了出来,又塞不回去,又不可能去把私生子掐死,真是万般烦恼。她想到了离婚,可是,又不无担心,儿子都快要讨媳妇了,自己也差不多五十岁了,人老珠黄,离了婚,还有谁要啊?遇到无可奈何的事情,只得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