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之畔,去不半里,可见幽篁森森。其间,有小筑亭宇,精巧别致,虹霓盘桓其上,轻烟薄雾渺渺,似无光阴流转,更无山河变易。
幽篁之间,枯叶遍地如毡。一女子身着轻纱薄衣,青丝未挽而长泻,赤足于林间缓行。
忽有流水潺潺入耳,更有细碎人声。
女子顺声而去。
一时穿竹过兰蕙,忽见碧翠修竹间有两女一男正在河边清洗绯红的花。那花艳丽,犹如血染;那女儿娇俏可爱,笑颜无邪,正挽着衣袖,手持竹篮快乐地在清河间荡洗红花;那男子满身洁净,白衣胜雪,长发似墨,水光雾气间他神情清冷如秋霜,但见他此时指尖拈起一朵花道:“今年的降香花甚是烈艳,酿酒出来,想必能赶超往年。”一言罢,手中花向那女子轻抛,半路却快如飞箭朝她扑去。
女子失神望着,眼神空茫间,急急后退,那花只在在她额心一竖指间倏忽止住。
河边有女子欢喜笑言:“主人,她醒了!”
“也不枉费我两个这么多时日熬的药了。”另一个也望她道。
男子起身,净帕擦拭手间水珠,又理理发衣,适才向那怔然原地的女子行去。但见他倏忽至她跟前,伸手将那静止半空的花再次拈于指尖,而后望她淡淡笑语:“常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今次醒来,必定是有福气的人儿了。”
那女子望他眼神空濛,唇瓣微颤,细声轻语,“……你是谁?我是谁?这是哪里?”
男子思索一瞬拿过她手来,把了把脉,“莫不是伤了脑子,患了失魂症?”
那两位女子也已经左右手提了两大篮子清洗好的降香花来,又一左一右道:“洗好了主人。”
“嗯,回吧。”便又望了望那失神的女子,拾地上两片红叶化一双素鞋给她,“穿上吧。”
女子摇头……
此女子正是跌落山崖、坠入水渊的风媱。
那崖下是水渊,水渊又与西海暗通,她顺势流落海内,而后又被冲荡至海岸沙地上,被这幽篁主人给捡了回来。
这幽篁主人近年无事,遂自己研习医术,也只是兴来为之,却自以为已有小成,便想真真儿地练练才好。
但见远山枫红枫绿三四回,他身边这两个女侍愣是连风寒发热也无一回,他自己就更是身强体健连喷嚏都不曾打一个,是以心中难免生起一股子空有才学而无处施展的愁闷怅然来。凑巧他那日浮舟泛游,回来见一女子奄奄一息趴在白沙潮汐处。再想此地平日里方圆十里也四顾无人,另一方更是海天茫茫,这一来于己于彼,他都需将她救治一救。
这一念动,一行起,实也耗费了他大量心力来琢磨药方,琢磨好了还得将药材配齐。他虽也收集了一些,到底不全,遂还得着灵仙,心土去银川城里抓药。总之其中波波折折,到如今她醒来,也不知时日,只知这降香花由花骨朵到今时正灼灼大盛……
他边行边道:“此地西海篁林,我叫子微,前面那两个丫头,左边那个叫心土,右边那个唤灵仙。你嘛……不久前我在海边见你重伤,便带回来救治,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所以你是谁这个问题,我也答不上来。”
风媱努力在脑海里翻寻记忆,奈何一片空白,只有一些模糊的东西呼之欲出,但终究被什么力量压下去了……
幽篁筑宇间,他主仆三人这段时日不急不缓的,也做好了满屋子的降香酿。
风媱无事闲逛,只闻漫漫幽林间,尽是酒香。可惜她伤未痊愈,他三人不肯给她一尝其滋味。
静日时光好逝,此地却少有变化,连晨时在窗头檐角唧唧喳喳叫唤的鸟儿都是那几只。风媱问了原因,方知是子微设了结界,停顿了四时,整年如春。又说春主生发,是为着她这位病人特设的,此前,他三人已过了几百年的秋了。八壹中文網
她爱吃果,常需同树折腾半晌才得一些,他们摘果一挥手便是满篓子。
子微最爱吃鱼,每日必备,她有时被指派抓鱼,把自己扑腾入水里眼巴巴瞅着鱼儿在她脚下摆尾,愣是抓不住。他们抓鱼,又是一挥手满盆,只需看着鱼儿自己往里面跳跃就行。
不过大家日日没多少事,他们也喜欢亲力亲为,慢吞吞地来,能不使灵力的便全省了。摘果子,子微爬树爬得顺溜,午后拿卷书,上去边吃边看。
灵仙做饭烧水打柴,做的赏心悦目。
心土洗衣清扫抓鱼也是熟练顺畅的。
风媱便也没觉着自己和他们相差太大。只是子微常领着她去山间采药,偶尔腾云驾雾,她也无惧。
光影流水,她的失忆之疾只没见起色。子微全然拿她做试药人,五日十日入口之药总不同,风媱起始皱着眉,一气咽下,到后来,偷偷浇了窗下一丛衡芜。
某日,子微撤去结界,一夜之间,四方冰雪裹冻。
风媱夜间被冻醒,幸有心土拿来冬被方才再得入睡。
次日,心土和灵仙一早不见踪迹。风媱去子微房中,见他换了一身整洁光彩些的衣服,头发束的整齐,很是光彩照人。彼时他正左一点,右一抹的往绢帛上涂抹丹青呢。
双手作画,她瞧着有趣。
她知他作画时喜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心中极恼旁人打扰,便安静倚着木门,努力回想自己的曾经。约摸一个时辰后,子微朝她满面春风地招手,“丫头,快过来瞧瞧我新作的画如何。”
风媱走过去瞅几眼,见画的是前日结界未除之时,这竹林间尚一片清风草肥,处处霞光斑驳,漫漫雾气缭绕时,她同心土,灵仙林间抓蝉扑蝶时的情景。画上一切清晰,惟有她画的是一抹彩影。
“身似浮萍逐水流,水流万户难驻留。无端了散半生忆,半生忆散无处觅。”
“丫头,祸福难料,不必如此惆怅,虽说是浮萍逐水流,到底逍遥自在。虽说是半生忆散,又怎知不是你新的机缘呢?况且,若前事皆苦,又何必有。”
“苦事反观自身,虽苦自有得。”
他淡笑反问:“若非是你心中想着逃避,又何必失忆?”
风媱思来哂笑默然。
子微静默收拾笔墨,良久道:“人总想知自己的来地和归途,我也当成全你。”
风媱望他,“我见你屋里医书近日可翻的少。”
子微爽朗而笑。
到心土,灵仙回来,带回些许蔬菜瓜果,原是她们入银川去置办这些东西去了。
至下午空中灰蒙蒙往下洒雪,只是全为密叶遮挡不下。
子微几拂袖,便于小筑前辟开一块空地,以坚冰作案,毛毡为垫。风媱问了才知道原来是西海冬日结冰,心土和灵仙昨夜凿来,子微做了几案。
风媱见他三人这般洒脱,自己也学着子微拂袖捻指,只惊起几片染了霰粒的竹叶子,心中有些失意。
子微瞧见,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