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明醒过来时,天色昏暗,但他就是知道天该亮了。
那是沉睡在他骨子里的习惯,该起床准备早课了。他换上了衣衫,穿上鞋,悄然走了出去。
外面篱笆旁边歪着一只竹篮子,秦非明看了一眼,从旁边走了出去。
附近有一片树林,过了树林,一条潺潺溪流穿过去。道域的河流终会汇流桃源渡口,他站在溪边石滩折落一根树枝,紧握在手,闭目,起手神云飘踪,剑光幻影流展。
天空蒙着薄薄的云,眼见要到十一月,薄薄的日头也失去暖意,黄叶飒飒舞动片刻,重重落入潮湿的泥土之间。
秦非明喘气不止,气息窒闷,血行不暢之下,汗水湿透了衣衫。树枝早就不堪承受真力迸断,陆陆续续断了十来支,森林于清澈光线之下瑟瑟闪烁,透亮的露珠在落叶上轻微滚动。颤巍巍滚到叶子边缘,数十数百处,剑意同时炸裂,烟雾骤散,尘土泼洒,树林之间惊飞群鸟,天空苍然云彩,慢慢飘过高处。
秦非明低垂目光,无声的张开右手,血肉模糊的掌心中残留着树枝的残片,他的剑意能放却不能收,这是凝神不足、心散涣乱,走火入魔之兆,若霁寒宵此刻站在身边目睹,就该冷笑他神思不属、连这样基本且幼稚的错误都敢犯下。
秦非明回了茅屋,小宁还在睡觉。他看了一眼,走到隔壁屋子里,拎炉子出去烧煤。烧着了火,煮了一壶水放在旁边,昨日剩下的鸡汤热了热,加了饭和一把青菜。旁边的绳子上面还有没收回来的衣服,吹了一夜,又潮冷了。
他看了一会儿,衣服侧腰上撕了个口子,口子上歪歪扭扭缝补几针,大概又忘了。他抬手取下衣服,里外找了一圈,缝上了豁口,再拿出去晒一晒。
一回头,小宁眯着眼睛,长发凌乱,靠门站着,还没绑起来。
“小二,今日我也没事,不如我们去镇上做两件衣服,也好过年穿。”小宁抓着一把头发往后面挽起来,勉勉强强拿木簪簪起来,一松手就全乱了。
他忘了用发绳,秦非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用,我住不了几日。”
小宁手一松,发簪落在地上,顾不得捡:“你要去哪?不是,你才分化,照你的……”
咚咚。咚咚。外面敲了几声,小宁一怔,秦非明看他神色,走到外面去开门。木门一开,冷风吹了进来,颢天玄宿站在门外,四目相望,秦非明不想如此,却又不能不被天元的信香逼得倒退一步,呼吸间尽是寒冷渺远。
“秦二,这是……”
秦非明无端端生出涌动的情潮,淡淡道:“是我朋友。”他深深吸气,迎上颢天玄宿的目光,轻声道:“颢天玄宿,你怎么来这里了?”
颢天玄宿以复杂难言的目光凝视他,许久,微微颔首:“说来话长,不如陪吾走走。”
微弱的信香从门口吹进去,小宁没再说话——那是一个天元,信香之中有让他觉得十分压迫的威势。他不能和这样的天元同处一室,秦二把他带走是正确的。
颢天玄宿静静跟在秦非明身后,树林里湿露凝重,弄湿了衣袂。秦非明一路不曾言语,带他走到河边,光芒点点落在溪水中,他们在溪边停下,阳光不再初升时灰暗阴沉,淡淡的闪烁着碎光。
颢天玄宿等着地织问他,他知道秦非明有很多话想要说,近在咫尺之间,信香比言语更加诚实,地织的信香比从前更加浓郁,更加激烈,像落在地上飞溅的雨滴,不断在落下弹起之间往复,没有安稳可言。
这是分化之后的信香。
天元被地织吸引,像一种无可名状的本能,他也没有不同,本能的生出心疼和保护欲,想要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好好安慰。
但他不能这么做。
“颢天玄宿,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秦非明说出了口,才觉得这句话尖锐得很不客气,他无意如此失态,但话出了口就不可更改,抬起头沉默的等待答案。
“吾见到了你的师弟。”颢天玄宿顿了顿,提醒道:“无情葬月。”
秦非明道:“你怎么会认识他?”
颢天玄宿不由好笑,虽然不合时宜,还是回答:“吾去剑宗找你。不意有两个飞溟。你师弟机警,意识到你或许有了麻烦,还说一旦得到情报会告诉吾。他应是认为吾与你有了私情,十分担忧你的行踪。”
“你去剑宗……”
“吾收到一封信,说你落陷剑宗,需吾援手。”颢天玄宿从袖子里抽出信封:“这封信未留名姓,也不知何人留下,吾无从调查,只得先相信此事,登门求见神君,再想办法。”
秦非明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果然写着——非明蒙难,急需援手,速往剑宗。
是谁写了这封信,救了他一命?若非颢天玄宿上门,玉千城也不会放他现身人前——八爻山常驻也是一样,意在让众人知道他还活着,没有无端端死了。
秦非明想不到有谁会有这样的动机,又是谁在那时候给颢天玄宿送信。
“非明。”颢天玄宿温和道:“究竟发生何事?”
“玉……剑宗发现我是地织,尚未分化的地织……”秦非明强迫自己声音不发抖,说得极慢:“取消我参加天元抡魁的资格,逐我出师门。”
颢天玄宿叹息一声。说到天元抡魁,秦非明神色大为不同了。
秦非明急切道:“和你在一起那一晚,我也无从确定此事,为何会有人知道?而且……这信分明古怪得很,为何会有人只写我的名,难道……”他混乱之下语无伦次说得急切,颢天玄宿不接这话,等他停下来,凝视他激动之下的眼睛,等他自行冷静。
“非明。”颢天玄宿道:“若吾要揭破你的身份,就该请托师父上剑宗求亲。以大礼求娶地织入门,届时,四宗之中当无人不知,无需暗地送信警告剑宗。”
秦非明似遭重击,眼睛满是不甘之色,上门提亲,若真的如此,玉千城不会有半点犹豫换下他的资格,比之前更加彻底。
颢天玄宿淡淡道:“那一夜刚刚见面,剑宗就发现了什么眉目,此事不怪你疑心吾。不过,这封信来的古怪,却救了你性命,送信者对你或许没有恶意,又或有意对神君警告一番。”
秦非明抬头看向他,片刻,又狼狈不已,低声道:“是,我在怀疑你。”
有多少人知道他是地织?小宁都分辨不出来,飞溟也是刚知道,他们一夜都待在一起,不可能告诉别人。他自己都不知道,只凭着若有若无的线索提前做了一些防备,更重要的是,玉千城将他按在桌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咬破结醍,看有没有反应,他清楚记得,当时玉千城陡然暴怒——之前,玉千城也不能确定,这事必然有人在背后,突然告到玉千城面前。
他原本有所怀疑,现在看来,这怀疑站不住脚。颢天玄宿知道他是地织,却有更好的办法让他失去资格。比暗暗告密更为彻底。
秦非明一时间无法辩解,承认了怀疑之心,他心底凝固的痛苦又在慢慢融化,一时间,微微秋风拂过黄叶,旋落而下。
颢天玄宿轻轻一拂,黄叶转了半圈,避开眼前之人,仿佛这样的轻轻一碰,也会带来不可预料的痛楚。
“非明,一年之约,是你要去天元抡魁,不能分心于吾,是与不是?”
秦非明不由看向他,一年之约,那时候他在万渡山庄的雨夜,自以为将为天元,而眼前人吸引他的信香,证明了地织的身份,他许下一年之约,以为将来能以胜者的姿态,携荣誉和前途站在地织面前。
“后来,你已察觉,又对吾说,”颢天玄宿慢慢说了下去:“你会来见吾。”
天元之约,地织之约。他们都许过了。
秦非明一个寒颤,道:“不一样了!”
颢天玄宿微微侧过身,走了两步,他身上始终浮动着淡淡的难以接近的气韵神采,似乎轻易能攀谈融洽,却又更难走近一步,留下任何痕迹。
“吾曾以为你钟情于吾,不惜雨夜前来,担忧吾受困无援,”颢天玄宿淡淡道:“你已察觉地织之身,不愿放弃天元抡魁之念,说了再来见吾,是要与吾断绝前缘,从此装作互不相识,奔你大好前程么?”
秦非明一震,脱口而出:“不是!”
“那又是什么,你究竟是钟情与吾,还是无情于吾,这很难说清,还是你心中左右摇摆,要吾难以安心?”颢天玄宿微微叹息:“你真狠心若此,一面也不想见吾?”
他怅然叹息,走到河边,似有远去之意,秦非明明知他泰半故意如此,心下阵阵慌乱,说到左右摇摆,从前不过是微风细雨,如今是狂风巨浪催逼,小舟胡乱打转,如何再去摇摆。
秦非明忍不住看向他:“你不要……不要这样逼我。我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会不知?那一夜若我……若我……”
颢天玄宿心头一颤,轻松之意尽数消散。
若非那一夜他们私会,恐怕也不会令人察觉秦非明地织的征兆。他不是没有如此推测,也许有心人发现此桩私隐,正因为他是天元,情投意合之人……自然该是地织,而他们夜游祭典,相交甚秘,亲密之处越过了友人的界限,漏了痕迹。
“非明,告诉吾,你也钟情于吾。”颢天玄宿柔声道:“没有你这一句话,吾心难安。”
秦非明咬紧下唇,挣扎难言,他已经认了,但颢天玄宿还嫌逼迫不够,还要步步相逼,句句索求。
天元之时,他以为这情缘于他是惊喜,情不知何起,辗转反复,见一面便不能或忘。但如今他是地织了,前缘种种,是受引于命运,还是信香?他不想承认,一旦承认,无论如何都是一场败局。
“颢天玄宿……”秦非明沉默许久,低声道:“被关地室两个月之久,你这么聪明,该知道不会无事发生。”
这句话一半真,一半假。如同此刻,他对从前之事有怀疑,又有迷恋,难以挣脱无形的束缚。他宁愿颢天玄宿没有那么温柔体贴的上门来找他,他不想要一双手臂来救他,至少不是此刻,不是现在。
颢天玄宿一怔,揽住他的肩膀,拥入双臂之中。秦非明一惊,再要挣扎之下,信香寒冷刺骨,几乎要将他冻毙,那一天的可怕情景又一次浮现,脑海白茫茫一片,如同溺水之人挣扎喘息,抓不住任何东西。
不远处,一声喷嚏,树叶踩得稀碎。
信香太冷,小宁在树后尴尬的探了探头,忙道:“路过路过,我这就走了!”
小宁走得飞快,秦非明挣脱抱紧他自己的双臂,却不愿眼前这人回过头去看小宁离开,伸手捉住正要放开他的天元的下颔一捏,踮起脚凑过去。颢天玄宿一怔,吮吸慌乱贴上来的柔软单薄的唇,环住怀里的身体压得更向自己,这贸然的甜蜜融化了寒冷的信香,缠绵索求,越来越深,秦非明莫名觉得手在下滑,且不打算停下,急忙推开了他,拉上衣襟。
颢天玄宿也有些狼狈,发乎情,未止于礼,但秦非明比他更加在意,他不能一同狼狈失态。
秦非明整理凌乱衣衫,颢天玄宿微微一笑,拂弄他发鬓乱丝,秦非明抓住他的手,面无表情,没话找话的说:“光天化日,有伤风化。”
颢天玄宿明白他薄怒之意,只是望着地织微笑。
温和柔软的微笑,脉脉温情,不似从前所见的那样遥远淡漠,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闪烁着碎光,每一点碎光里,都有一个失去言语、沉溺钟情的秦非明。
秦非明还是第一次在别人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他的手伸出去想要把人推得远,心里却在往回拉,难怪软弱无力,任凭颢天玄宿要抱就抱,要亲就亲,只因这人站在他面前楚楚风姿,眼底情意几许,让他无法抵抗。
“我钟情于你,”秦非明不用他再下一步蛊惑,闭上双眼:“颢天玄宿,你听清楚了?”
“吾十分欢喜,”颢天玄宿牵起他的手,交握掌心之中:“吾亦如此,第一次见过你,便不曾忘怀。那一夜,你来见吾,吾如在梦中,欢喜不尽,只愿天堕永夜,你永伴吾身边,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