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提前到来了。
帐帘飘纱,朦胧生了香。自帐中一双手臂揪住他的衣襟,眷恋不舍的缠上来,颢天玄宿轻叹口气,声音温柔:“非明。”
秦非明更加用力拽住他的衣衫,肩膀微微颤抖。
天元的气息如此沁人心脾,他一点也不想离开,颢天玄宿唯有轻抚散落肩膀的青丝,顺着发间,落在单薄的肩膀。秦非明在他手臂之间蹭来蹭去,潮红浮上脸颊,眼睛缠绵着情丝缕缕,沙哑的呢喃:“宿玄……”
颢天玄宿轻轻应了一声,浮动温柔的眼睛垂下去,他长得太好看,秦非明仰着头,顿觉不能忍受这样美丽的人垂目不语,只看而不做什么。
“我想标记你,”秦非明沙哑的说:“你为何不说话,为何不抱我。”他蹭过去,膝盖并得很紧,颢天玄宿松了口气,笑了出来,道:“可吾动弹不得。非明,你抱的吾太紧了。”
秦非明颤抖了片刻,慢慢松开手,这不舍的样子让人难以克制的生出怜爱之心,颢天玄宿一遍遍抚摸他的发鬓,他的脸颊,许久,坐在床边,地织立刻扑上来将他满满抱在怀中,重新抱紧他的片刻,身体颤抖,唯有颢天玄宿一遍遍安抚,才能松懈下来。
“宿玄……”秦非明喃喃道:“宿玄。”
颢天玄宿静默了一会儿,那个初见的伪名辗转于唇舌间,他不舍得,还是要在此时打断地织的幻想:“是颢天玄宿。你看吾。”
他捧着地织的脸颊,轻触额头,安抚之后,才是缠绵的深吻。
外面苍茫的初冬,屋子里朦胧暗淡,有风在山间盘旋,呜呜鸣响。小宁枕在手臂上发呆,绣了好看花纹的帐子与他相对沉默,风呜咽一阵,又化为狂乱的脚步离开窗外。
寂静月夜,他后知后觉想起没了的家,那些医书,辛苦收集的草药,还有药丹和……算了不想了。
小炉子翻动了热汤,这里没鱼汤喝,小宁炖了一锅粥。
热腾腾的粥凉了一会儿,滑入喉咙,小宁摸了摸肚子,吃饱了总比饿肚子好,喝热乎的,他就能缓过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外面片片翻卷,雪花白如梨花,朦朦胧胧的月光洒落脚下,他看着脚下的影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仿佛不久前的大火都是假的,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都是原来模样。
人还活着,别的变了。
是什么呢,小宁舔了舔嘴唇,为何他吃过了粥,肚皮滚圆,身上热着,却打心底里漫起饥饿的慌乱,这慌乱在他胸口抓挠划拉一阵,涌出眼角,无声的落下。
牙齿透过后颈皮肤,狠狠咬下去。
秦非明专注的抓住一缕头发,雪白霜月,高远空山,山上的月亮,月亮更高处,白玉京,十二城,十二城上的仙人轻轻叹一口气,仿佛他还没咬得太疼痛。
——标记我,要我癫狂,到我最深处,彻底让我痛苦。
但颢天玄宿只是抚慰他,只是让他快乐,这比高高在上的俯视更让他受不了。明明也有感觉,为何不标记,为何不肯彻底的落下来,难道他不配让谪仙涉足红尘,不能弄污雪白的月亮,不能醉生梦死的快乐?
“宿玄,我……”
颢天玄宿吻住想说什么的嘴唇,秦非明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承受一个吻太轻,不能叫他满足,但吻很清淡,浅尝辄止,干渴旅人得到一滴水,也是欢喜的。
“嘘。是颢天玄宿。”颢天玄宿纠正他的错乱,温声道:“宿玄只是伪名,吾一直是颢天玄宿,是星宗之人,是天元之身,非明,吾可曾唤过你的伪名?”
秦非明意乱神迷,只不说话,许久,他倒在一双手臂里,在那手臂里精疲力尽,这疲惫快乐潮水一样消失,清明来的短暂,他没有被标记,只是暂时得到了安全的照顾。
他看向颢天玄宿。
“歇下吧。”颢天玄宿微笑起来,似乎料到了他的不甘心:“吾不会让你有机会恨吾。”不会现在就走到最后一步,他要地织自认无解,自投罗网,事急从权就太狼狈了。
小宁在潮期之后,离开了万渡山庄。
山下还是老样子,冬天冷清多了,他在刀宗属地下面的一个村庄落脚。住的地方有一片森林,森林旁边长长的溪流环绕而过,不远处有山,夜里看过去模模糊糊的轮廓,听着还有狼还不知是狗的叫声。
他很小心的捯饬这个地方,还是没忍住,叫木匠打了个板车,回了老地方看了一看。
地窖下面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几串太小的鱼干扔在角落里没人拿。多丧心病狂啊,大的鱼干都拿光了。
小宁在角落里挖出装了二十两银子的布包,救回来一点是一点,他拿着银子小心翼翼的揣好了回去,又埋在新家的厨房柴堆下面,这个地方实在太偏僻,夜里就格外的冷。
过年的时候,小宁出了一次诊,就在刀宗地界,他不敢走得太远,照样在路上遇到了千金少。千金少提着一坛酒,要去河边的一处茅屋,和他大师兄喝酒。
“宁大夫要不要一起来?”千金少笑嘻嘻的招呼他:“我大师兄烧的红烧肉可是一绝,别的地方吃不到。”
小宁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西江横棹会做饭,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做饭的人。
“那叫什么……对了,深藏不露。”
千金少走到半路才想起来他有可能被大师兄踢出来,只好暗暗期望这次大师兄对他客气点,真踢出来,也没办法,他请大夫喝酒去。
结交一个大夫总不亏的,千金少没甚所谓的想。茅屋门开着,西江横笑看见了他,不意外,屋子里飘出肉味,千金少顿时笑了:“大师兄,这是宁大夫,路上遇到了就一起来了。”
小宁探头了一下,打了个招呼:“西……”
“西江横棹。”千金少说。
“西江横棹,”小宁说:“你好……我叫宁无忧。”
西江横棹转过了脸,走进去:“进来吧。”
西江横棹烧的红烧肉,一吃就吃出来放了不少酒,炖的酥烂,红通通的肉浮着油光又不腻人,夹了一块摇摇晃晃,他还炒了鱼杂,多放了辣椒和蒜子,蒜子烂的软和香甜,小宁吃了一碗饭,还想矜持一下,西江横棹起身给他添了一碗。
千金少喝酒,说小师弟最近跑去剑宗,找不着人,回来挨了师父一顿骂关了禁闭。这不怪他,剑宗的无情葬月也悄悄来过几次,阴差阳错都没见到。
真是好啊,青梅竹马,千金少舔舔嘴唇,又说,可惜这种时候,不然过两年他们就该成亲了。
好个屁。西江横棹突然说,吃完了就走。
就这样把他们踢出去了。
“大师兄不喜欢我提江湖上的事,”千金笑讪讪说:“你别看他这样,小时候他对我们特别好。”
小宁猛点头,他有些喝蒙了。
“要不换个地方再喝?”千金少指了指前面,光秃秃的酒肆,撑了个桌案,几张桌椅,喝酒有点冷,但也够了。
“不了不了,你喝吧。我得回去了。”小宁看看天色:“你也早点回去啊。”
千金少拍了拍刀鞘,他是江湖人,不担心这些。
小宁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没看见有人在他睡着之后进来了。
那人买了一条很大的鱼,贴着骨头切下来雪白鱼肉,打成刀花,反复粘上粉,放旁边晾着。炉子里烧了水,炖一只母鸡,腊肉放在篮子里,篮子吊在高处的梁上。
夜色伴随嗤嗤嗤油炸声起来,小宁心痛如绞——妈的谁呀,这么浪费油,不知道多贵吗?
秦非明炸了一罐子鸡油在旁边冷着,现在下了鱼,用一根细签字让松鼠桂鱼翘着,松子大把撒下去,香得销魂,小宁在他背后目瞪口呆,秦非明端出红烧肉,因为白天吃过了,小宁意思意思吃了几块。
“你……”小宁有些心虚,自己也不知道心虚什么。
秦非明看着他,神色很轻快,道:“快过年了。我来看看你。”
坐下来吃饭,没吃一会儿,秦非明停下来,他看着小宁,过得很憔悴,神色很有些可怜,这世上有些事情,发生过了,就无法当做没发生。
“你怎么不吃了?”
秦非明笑了笑:“快过年了,是不是要再添些什么?”
小宁认真想了想,道:“起码买个鞭炮放放吧。”秦非明叹了口气:“这很容易,还有别的吗?”
吃过了饭,小宁把东西收拾到一边,给他把脉。秦非明神色很平稳,小宁把过了脉,不敢直说,只说先开药。但开完了药,秦非明不提这件事,小宁又受不了了。
“你中午在外面吃过了,夜里不要吃太多,免得积食。这里人太少,有了什么还没人顾你。”秦非明说来说去,总有些不满意的,小宁刚想说话,又被他打断了,从怀里拿了两本书,一本是阴阳古秘录,一本是紫微心抄,小宁震惊了一下。
没有多出来的床,秦非明找了个角落里打坐。小宁迷迷糊糊睡着了。
颢天玄宿让他下山走走,除了打听小宁的下落,秦非明什么地方也没去过。他被潮期弄得生不如死,但颢天玄宿没有标记他,没有彻底染醍,他们总在最要命的时候硬生生停下来,在一次又一次反复之中,他逐渐被空虚占据了看不见的深处,有一种飘荡的错觉,那里越来越空,见到小宁,他隐约觉得有些地方稍微快活了一些。
小宁睡着了。秦非明看了他一眼,静悄悄的走了。
雪满苍山,雪满桃源。
颢天玄宿见过了师父,又看了看最近的宗门之事。丹阳侯帮他打点好了,师妹这段时间也东奔西走,四宗出于彼此提防的心态减少了许多往来,有些共同区域的守卫也化分楚河汉界。
他看着看着,抽出其中一张纸,上面记载了最近出没道域的无常元帅,惩处了许多豪强,每次必然送上布告,将其罪行昭示,以其行动轨迹和频率,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丹阳在下面添了一句:剑宗诡计,不必理会。
颢天玄宿笑了笑,好吧,师弟说不必理会,再追究就不好了。
这雪到黄昏又开始飘荡,颢天玄宿站在廊下,下了雪的夜晚,阴云沉沉,他不知远在另一处的地织是否这样看过天空。
浩星神宫早早安静下来,颢天玄宿悄悄到了星河划界,微妙轻盈,愉快在他呼吸间氤氲一团。他回头看了一眼,本以为会看见师弟过来,丹阳侯大概也去静思修行了,抓不着师兄此刻的不守规矩。
深雪的冬夜,清辉照庭,簇簇落白。
梨花似雪,雪似梨花。剑光更胜月光,清亮,孤寒,薄薄掠过空庭。
一路而来,颢天玄宿没急着走过去,剑光之外的走廊下观赏这样的剑舞,剑光十分漂亮,凌厉,飘若仙姿。漂亮而绵密,招式缜密,绵绵不绝。
但里面是空的,漂亮凌厉的剑光若与他对招,难堪一击。狂催内力不过是徒劳支撑,不会更久,啸动的不是剑意。
剑意无法凝聚,无法凝聚,也就不会消失。
地织分化之后,身体还会长高,体力也稍长。但比起天元与和仪逊色许多,加之每月潮期波动,赖天元抚慰照顾,往往修为也停滞不前。
一阵风卷来,颢天玄宿接住了吹来的雪花。在掌心轻吻之后,化为潮痕。
茫茫风雪又起。
秦非明还在挣扎。
在风雪空庭里挣扎,在失去剑意的悔恨里挣扎,困锁的囚笼无形无状,最大的囚笼莫过于天元和地织的关系。
在那关系里,注定要有一个恶人。颢天玄宿不愿太恶形恶状,至少现在,他希望秦非明能自行摸索明白,为何他们之间,要有一人低头。
爱得更多而低头,不是坏事。若一开始就谁也不想如此,以后更难过。
雪簇簇而落,剑尖下垂,暗红的液滴落在地上。
“非明。”
颢天玄宿温和的道:“夜深了,陪我回去吧。”秦非明点了点头,朝廊下的人走了去,一直走过去,才惊讶了一声:“你身上都是雪。”
“吾等了你很久。”颢天玄宿正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