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骤停,山上毫无动静。
等在山下的人纷纷起来了,狐疑不定,无情葬月放下遮住脸的手臂,一时还不能承受剑意在灵台残影,观战之人,越是修为深厚,越是烦恶难当,只因为无穷剑意,观而不能驾驭,一时间萧然静默,唯有细细雪花落在地上,一粒白,茫茫不见。
深月高影,寂静难当,有人低低咳嗽了一声,一时之间,人人都去望他。只为这里太过寂静,连咳嗽声也显得格外不合时宜起来。
一道身影缓缓而下,正是剑宗宗主,道域神君。
玉千城衣衫不如来时齐整,神色也无苍白虚弱之色,人人都望着他,等他说些什么,唯有王木景看向他身后山上,因靠得近了,两人信香互冲,玉千城从前翩翩气度,此时却一声笑,短促急切,咬住唇咽下淤血,道:“碧松影,原来他找上了你。”
如画江山变了面目装束,纵然熟识之人也认不得,偏偏信香相冲,一时瞒不过去,笑道:“神君勿怪,小友可还活着?”
“你为他强提功力,又用手段突破剑境,剑走偏锋,邪魔手段,他侥幸不死,将来也有数不清的麻烦。”玉千城咽下淤血,又道:“好在这小子如今是你的麻烦,不是剑宗麻烦——自求多福吧。”
“这……神君误会,这可不是我主动如此,是小友求上门来。”碧松影刚想说下去,一眼掠过,又笑了:“更不是我的麻烦,你看,有人上门自求麻烦了。”
玉千城神色数变,一时间难以回神,喃喃道:“有了这一战,他竟要……”面上忽然一痛,原来一道剑气凝而未发,此时忽然渗出点点血迹来。他面上着了这一道,比起身上的伤和心底惊讶,不值一提,但看到山下岳万丘之时,顿生羞恼,粗暴抹去,又端出神君架子来慢慢往下去了。
夜色浮动,风雪吹远,遥遥无光的夜空里,倒映山峦雪色。
颢天玄宿一路而来,落石飞沙,剑痕无数。
登上顶峰,颢天玄宿远望而去,暗沉沉天宇之下,白衣不复洒然,染尘生皱,发带也断了,夜风吹得狂乱,在狂乱的呼啸声里,秦非明回过头来,眼神平静冷淡,冷到了让人心底颤动。
那像是他梦里所见的一刻,这一幕也像梦境里。秦非明没有冲他一笑,也没有拿出许多甜言蜜语将这寂寞驱散,颢天玄宿无言的走了过去——他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九天银河时。
丹阳没有上山,让他一个人。他竟然没有做到,连师弟也知道有些时候,需要一个人独自感受。
秦非明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但这一刻,深沉的无力感浮上高处,颢天玄宿来了,在一个他不太想要说话的时刻。
“我没有赢。”
喑哑不甘的声音,颢天玄宿心底回荡的声音,和从前一样清晰起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等着情人说下去。
没有赢,也没有输。剑诀半途,他就感觉匆忙踏入新境之后的畅快感消失无踪,剩下的是面对玉千城的剑阵无穷无尽的紧张和威逼——玉千城胜他一步不止,半途收手,虽然下面人看着十分险恶,到最后一击之前,他们彼此都在收手,真得全无顾忌,只有死在这里了。
但秦非明收得更狼狈,他要在这里一战,以证明自己绝不输于天元地织之间的天然压制。玉千城在密室里羞辱他的种种,他就要在此一一否定,让把脚踩在他脸上的一切付出代价,无论是玉千城,还是观战的天地。
可他没有赢——只是没有输。
没有赢,没有输,这算什么?空回响,一切都是空空荡荡,周而复始,被风雪悄然掩埋,时间愈合伤痛,他也要这样闭目装作事情已经圆满了吗。
秦非明还想说什么,喉咙里哽着一声苦涩的呜咽,他抬手遮住了脸颊,颢天玄宿忧心忡忡,见他此刻垂泪又不甘之色,一时心头泛起甜蜜和怜爱,低声道:“非明,吾可以等你。”
等你再过许久,再试一次,也许不止一次,秦非明抬起头来,一声深深地叹息翻滚不顾,把他的不甘暂时挤到了一边,他伸手搂住近在身边的颢天玄宿,这一下,仿佛得到了什么允许,颢天玄宿轻轻拥住了他。
万渡山庄之中,秦非明拥着一条薄被坐着,屋子里弥漫着狂乱之后融化的信香,他垂下头,有一阵子没见颢天玄宿,到现在他才能放开心怀的去好好端凝,颢天玄宿微微喘息,如今天已经很冷很冷了,他们一个坐着,一个躺在帐子里,秦非明才想到一件事。
“你赢了。”
颢天玄宿笑了,地织好像费了很大功夫才想起来,今天他们都有一道关要过去。他忧心忡忡的时候,不知非明有没有分心想过他,有没有分心过。
“说起来,我们之间也没有比过一次。”秦非明垂下头,捞起雪白的发丝,颢天玄宿斑驳点点的肩膀,夹杂着齿痕,他含含糊糊的道:“你一定很能打。”
颢天玄宿从善如流,一切都不能让他今夜生出一点不愉快了,他拂过垂下来的青丝,得了秦非明一个惊讶与警告各半的眼神,这眼神让人蠢动,让人想做些愚蠢之事,颢天玄宿当着他凌厉的目光,将青丝与雪发编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秦非明瞥来瞥去,努力端着不为所动的冷淡模样,到底被这一句羞恼了起来,道:“胡说八道!”他要去争抢,却又不得不顾及头发落在颢天玄宿手里,悻悻半天,低声道:“这一句不好听。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和你又没人要去北海放羊,你这样哀哀戚戚,是看不起我,觉得我还会让人骑在头上?”
颢天玄宿只作没听到,仍是细细编了,编到后来,秦非明不说了,今夜还是很累,他躺了下来,又侧过身去,紧紧抱了满怀,这样睡着不是十分舒服,舒服去了,满足滋味溢满了出来。颢天玄宿只好道:“你说不好听,那什么好听?”
“我想一想。”秦非明含糊的说,他的文采也没有二两,倒是这一阵子在鱼龙混杂之地呆的久了,听了许多小曲,当下也不矜持了,哼道:“怎生来宽掩了裙儿?为玉削肌肤,香褪腰肢。饭不沾匙,昨如翻饼,气若游丝。得受用遮莫害死,果诚实有甚推辞?干闹了多时,本是结发的欢娱,倒做了彻骨儿相思。”
颢天玄宿叹为观止,想当年他们初见时,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多么雅致矜持的意境,如今……如今也很好,他很受用。
结发欢娱,当一解彻骨相思。
天大亮时,颢天玄宿慢慢解开了发丝,他拂过疲惫至极、春色未散的地织沉睡的脸颊,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否则师弟师妹就要担心他出了事,但他心里生出了许多微小的挣扎,这挣扎和迷恋,一样在他心上扎了下去。
他答应要等。是他答应的。
紫微星宗一切如旧,弟子们见了颢天玄宿回来,眼神越发尊敬。丹阳侯一看便知师兄昨夜怎么不见了,身上的信香残留还很惊人,他咳嗽了一声,说:“昨夜剑宗宗主和剑魔在云雾山剑诀。”
颢天玄宿一怔。
“剑宗放出消息,此战未分胜负,剑魔究竟是什么来历,能和剑宗宗主不分胜负?”丹阳侯跟上了颢天玄宿,又道:“师兄你的心疾如何?”
“还好,无须担心。”颢天玄宿轻松道:“剑魔……剑宗作何反应?”
“不知。剑魔行迹全无,如今要追索也不容易,倒是无常元帅又有行动。下午无事,我打算出去走一趟。”
颢天玄宿微微迟疑,丹阳侯抢在他前面道;“师兄不必陪我去。”
“这几日,怎么不见盈曦?”
“师兄,不要转移话题。盈曦下山去了,听说她家中有人来寻,是什么远亲。”丹阳侯顿了顿,又道:“对了,你何时有空,我们一起去刀宗附近——那里有个大夫,让他给你把脉。”
颢天玄宿一怔,道:“宁大夫?”
丹阳侯不料师兄也听说了,哼了一声,虽面上不乐意,还是道:“上次我让盈曦去找他,开了药方,确实有效果。”玲珑雪霏要参加天元抡魁,也是练了浩星归流,一样的症状,只不过她的修为比不上颢天玄宿精深,心疾也没有那么严重。
“此事不急,得空吾亲自去求医。”颢天玄宿又想起地织,牵念如此,不免想到,如果与非明说起此事,他们一同去,也能多加相处片刻——这念头对师弟真不友善,他失笑了一刻,转过念头,向师父住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