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小宁起来了喝水,门没有关紧,他去关门时发现外面一行脚印。那脚印一路踏白,走啊走的,到了江边。
月光粼粼,波光烁烁,静静飘落的雪花在昏暗的水面悄然融化了。他这才感到了冷意,一路走来竟然没觉得冷,江边的刀客抬头看着月亮,雪花擦过了身边,好像要把他染透斑驳,小宁一阵阵心悸,心脏紧缩一阵,又松了一阵,好像跳出了胸口,只剩下躯壳,感觉不到此刻的冷热。
他痴痴的站在雪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西江横棹回过头来——他早就知道,只是以为身后偷偷跟来的小子会自己回去。
小宁傻愣着一会儿,双手捂住了耳朵,搓了一会儿,呼吸急促起来。
这里只有他们了。天。地。飞雪与月光,江水和寒风。他们两个。
小宁想走过去,但他冻僵了,刚要往前走,西江横棹就转身离开了江边,他眉宇间还有一丝淡淡的寂寥忧郁,还很骄傲,还有过去的光彩与痛楚,那是一个陌生的西江横棹,被深埋在看不见的岁月里。
小宁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下意识说了一声:“对不住。”是他打扰了这个人欣赏江边的雪景,他住得这么久了,为何非要跟上去,小宁在心里啐了一口,不跟上去还是人吗,他这么喜欢西江横棹,忍不住也不能怪他啊。
门又关上了,小炉子里蹲着咕噜咕噜的酒,撒了一把姜丝,生姜很贵,小宁看了一会儿火,倒了酒,转身送到桌上。
西江横棹想起他上次发酒疯,又将他碗里的酒匀了一半回来,小宁一愣,抬眼悄悄瞧他,被西江横棹抓了个正着,酒碗还给他,鬼使神差一句:“饿不饿?”
小宁想了想,摇了摇头。
西江横棹只看见他那短暂的想一想,没管他摇不摇头,去拿了个干饼,在炉上的火烤着,烤到软了,撕掉枯焦的地方。
小宁小口小口的撕了饼子吃,又喝着酒,浑身暖和起来,他吃完了饼子,西江横棹放下碗说:“过两日我们去集市,买些年货回家。”
一时间没有声音,小宁一时间快要忍不住,好半天才压着猛不丁窜上来的欢喜,应了一声:“噢。”
我们。年货。家。买。他喜欢的词都在里面了,怎么就这么动听呢。
不下雪的一天,赶着十五,小宁起了个大早。西江横棹都没他起得早,小宁把新做好的鞋子看了又看,悄悄放在换鞋的地方。
一起出门,小宁心情好得不行,西江横棹要了一大块肉,一些条料,一包芝麻花生枣子之类的零嘴,小宁觉得有些贵了,到了买米的地方他抢着想付钱,没抢成功,到了隔壁铺子,边拉了些厚实的布,一张鹿皮,打算找人做双靴子,冬天穿着暖和些。
回去时满满当当,往屋子里收拾,西江横棹也没想到,大半自然是他买了的,布料衣物与一些酒是小宁买的,酒买了两坛,省着些够喝到开春了——宁无忧很节制,喝酒一个月里不过一两回,多半不是给自己喝。
回头去想,西江横棹揣着的麻雀又开始折腾,上蹿下跳,很多事情就是不禁得细想,他杀着鱼,剁成了鱼块,却突然想起常常来买鱼的宁大夫,那时候宁无忧有空就来买鱼,挑了最大的买,就算他一向不记别人长什么模样,硬生生被宁大夫打动,唯独记住了这一个。
在这里住了半年,宁大夫爱不爱吃鱼,一目了然。
好了两天,天开始下雪,小宁留在家里整理洒扫,西江横棹照样和从前一样出去打鱼。千金少来了,这两日睡不太好,找小宁开药,顺便蹭饭,师兄不在家里,蹭饭就省了。
“为什么睡不好,你也能有什么心事?”小宁一向羡慕千金少,特别想得开,千金少哈哈笑了几声,说:“宁大夫好眼光,其实是这阵子夜里野猫叫唤,大家都睡不着。”
小宁给他拿了一瓶宁心静气的药,又看了看他,决定不指出半大小子夜里睡不着,那是血气太旺盛。千金少又挠了挠脸说:“刚才下山,遇见星宗的人在打听你,不知是什么事?”
星宗?
小宁琢磨了一阵,没头绪,笑了笑:“来找我多半是看病吧,不打紧。”两人正说这话,外面一个年迈之人喊了两声:“主人家在么,老夫特来拜访,望得一见。”
小宁和千金少一同出去,面面相觑,都不认得是谁,千金少挠了挠头:“老丈来此,找什么人,有什么事?”
那老者道:“不知哪一位是这里的主家,二十日前,小女玉露不慎落河,幸得人所救,老夫唯有那一个女儿,一路打听来,特来感谢一番。”他态度很客气,千金少听过了原委,放心了下来,道:“老丈说得应当是我师兄。不过你特意上门来道谢,倒也不必,他不图这些。”
那老者打了个哈哈,道:“仁人义士,老夫一向敬佩。不瞒少侠,老夫风烛残年,不独为了道谢,也想问一问令师兄是否婚娶,小女玉露自蒙了义士相救,心里也十分感激……”
小宁一愣,顿时顾不得千金少,插了话去:“老丈不要胡说,什么风烛残年,你进来,我帮你瞧瞧。”当下态度强硬的把老者叫了进去,一番把脉开药,洋洋洒洒,叫那老者顿时忘了来意如何,跟他唠叨起来,叨了半个时辰,老丈拿着两包药和一瓶固元丹急急忙忙回去养身了。
千金少站在旁边,小宁一通操作把人忽悠走了,让他有些傻眼。
小宁收敛起忽悠人的嘴脸,才发现旁边千金少愣着,顿时温柔起来,说道:“他身体好得很,你看他的拐杖,其实不是木头的,还挺沉,买起来还费银子。有钱有闲的人家,女儿怎能一拍脑袋就嫁。”
千金少道:“有道理,宁大夫,我这就去了。”
小宁洗了把脸,紧张地有点难受,千金少刚走了,不知怎么又回来,在门外敲门。砰砰砰,敲得很急,小宁连忙出去应门,一开,顿时愣住了。
冶云子也愣住了,嚷嚷起来:“小宁大夫!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该死的西风横笑把你怎么样了!”
小宁万万没想到他得出这种结论,一时傻了眼,回过神来连忙解释:“不是不是,老先生别瞎说,什么叫把我怎么样——”他突然心里一动,真要怎么样,那也不是把他怎么样,是他上门怎么样。
冶云子很悲痛,抓住他肩膀,就要把他带走,小宁不防之下跟他走了几步才挣脱,冶云子一时期冀,长叹一声:“小宁大夫,你一定是被骗了,以老夫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你今日会在此地一定是西风横笑诓了你!你不知那厮是何等废物,老夫敢打包票,等你知道了,你定会悔不当初……”
小宁涨红了脸,眼看小舟来了,撞在了岸上,冶云子毫无所觉,还在滔滔不绝的说西风横笑当初如何不中用,输给一个八岁孩童,小宁憋着一口气,到这里回过神来,打断他的话:“冶云子老先生,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冶云子还没回答,小宁飞快的说下去:“其实你早该来找我。”冶云子大喜过望,道:“是啊……”
小宁道:“否则有些事就来不及了。唉,如今还不到春天,老先生切莫大喜大悲,等春天到了,多摘些枸杞芽,加黄连一钱一起炖了吞服,吃足三个月再来找我吧。记得切莫加糖,平日里多吃些鱼肉不妨的。”
冶云子愣住了,小宁转身就走了,西江横棹上了岸,一看见过去的师叔,那些轱辘话多少年了,还敢来上门,当下道:“冶云老鬼,你来做什么?”
冶云子顾不上他,转身就飞快走了。
小宁跟着西江横棹回了屋子里,脸色崩得紧,西江横棹忽然道:“枸杞加黄连?”
小宁说:“枸杞明目。”
拐着弯骂冶云老鬼眼睛不好使,西江横棹没想到他也有脾气,这么七拐八弯的使了出来,但人有脾气也不是坏事,没脾气也不见得多好,于是去了屋子里,把汤热了热,下了面条,小宁怔怔一会儿,想起刚才把人家姻缘挤兑走了,要不要说呢,说了给自己不快活,不说他又亏心。
西江横棹端了面出来,放在桌上,两双筷子,两个碗。
小宁倒也不饿,主要是气着没胃口,西江横棹看他能气这么久,心里微微一动,低声道:“你住在这里,这事可不是一次两次。”
“他们常常来欺负你吗!”小宁更惊愕了。
西江横棹默然片刻,且不去辩解欺负二字,淡淡道:“我输了天元抡魁,他们眼中,便是如此。”他的语气还很平淡,说得不快:“这一世,不会变了。宁无忧,你要想清楚了。”
小宁如遭重击,筷子落地,啪嗒两声。他匆匆忙忙站起来,拾了筷子去换,西江横棹说了这些话,也没了胃口,坐立不安片刻,胡乱吃了面,出门收拾鱼。
抹了眼睛,小宁放了落地的筷子,剩下还有一笼筷子。
他就差问出来,是不是那个意思,但他问不出口。如果不是,他就没办法在这里住了,这时候他就格外想念秦二,秦二的嘴脸,多半不耐烦的说,你这时候还不动,难道一辈子要装死。
小宁心里动摇得厉害了,摇了摇头——他太混乱了。
但他不能逃跑,上一次逃跑,后来再去找就没人了。他后悔懊恼了十几年,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跑,如果他知道地织只不过是如此,那时候他就有人关切他,不至于到十几年后还在心心念念难以释怀。
小宁鼓足勇气回去,西江横棹去了外面,这一次,小宁没有追出去,他看着风卷着细碎的雪屑,一阵不寻常的热潮涌起来,这热潮十分激烈,更胜从前,小宁一时间抵不住席卷而来的焦躁,转身去找药,勉强咽了两颗下去,压住了气息。
这时候,他不由庆幸了几分,还好西江横棹察觉不到满屋子的气味不对,上一次和上上次潮期,他都用药压下去了。每次潮期他都不怎么好看,晕晕乎乎的时候也不太像人,小宁捂住脸搓了搓,长叹一声——还没告诉西江横棹他是地织,生不了他的孩子,除了这个别的都好商量——一不小心,就想的太远太久了。
“我想回去一趟,”小宁期期艾艾的说,眼睛巴巴的看,西江横棹本想说无需向他征求意见,但小宁的眼睛分明会说话,柔情蜜意的话,格外温柔缠绵的话,西江横棹就说不出了,话到了嘴边:“回去?”
“还有些药材和东西,我想收拾收拾再带过来。”小宁立刻说,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又赶紧装出一些正经:“我……我急着用,也许要两三日收拾停当。”
“我送你去。”西江横棹道:“天快黑了,路上不安全。”
小宁不想让他看见那副模样,一时难过起来,低声道:“不要急,西江……西江大哥,我一个人住惯了,山路和风雪,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这几日,风雪要是大了……你、你喝酒也放些姜丝熬一熬。”
风雪和黑夜,山路和孤身,很快就会习惯。因为事实如此,没什么自欺欺人能抵过事实来回一遍遍磨砺,小宁摸黑点着了蜡烛——蜡烛就在桌上,火折子就在架子上,他习惯放在哪里,如今还在哪里。
这地方实在偏僻,夜里寒风呼啸,上一次被泽国战图摧枯拉朽横扫而过,再搭起来,他用了很多心思,原想着既然孤身一人住,一定要弄得舒服才好,爱吃什么存什么,爱怎么过怎么过,那时候哪知道千金少能给他出一个好主意呢,人生处处都料不到。
半年时间啊,长得好像许多年就过去了,从前秦二来吃一次饭,他都高兴的不行。屋子收拾的再好,也是要有人来才不寂寞的。秦二应该听不懂。秦二有很多的激情,打下去就要冒头,挨了痛就要还回去。
小宁把被子抖了抖灰,换了被单和被褥,擦了一遍桌子。水烧了一壶,烧了水,他脸上已经有些热烫,身体也不由自主的羞耻起来,轻轻哆嗦,潮期要来了,要他在里面扑腾浮沉,但总会过去的,等过去了,他就该回去了。
起身去关紧了门,小宁紧闭嘴唇,将粗布搓洗干净,一遍遍擦身。
擦了一阵,汗出得少了些,没那么不自在了,他裹了干净衣服,吹息蜡烛,上床去了。外面狂风呼啸,一时间不得安静,门也撞出声音来,他从来在这样的声音里睡得好,没过多久,就沉入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