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到了天市镜,本以为师兄马上就会走,丹阳侯还打算催促师兄再去看看病。颢天玄宿全然忘了这回事和那回事,这回事说的是丹阳侯建议他去刀宗附近找大夫看病,那回事说的是他借到了天市镜就该走。
一连几日,丹阳侯都没等到师兄离开,颢天玄宿这时候格外有耐心。上午和师父探讨一下棋艺,说一些闲话打发时间,中午和师弟师妹们关切几句,和他这个格外交情好的师弟探讨一下武学进境,尤其星宗的掌法,而玲珑雪霏原本还在修行浩星归流,颢天玄宿也委婉的劝了劝师妹衡量一下有关于浩星归流副作用的影响。
换句话说,师兄对师妹继续修炼这门武功是不大赞同的,丹阳侯冷眼旁观,师兄一言一行都没有一点被地织牵制的模样,这让他更加不高兴,为什么落到他身上就处处受制于地织,如今人都送走了,他还不自觉多盛一份饭菜,带到屋子里去用。
丹阳侯没问颢天玄宿,心里放不开,天府南渊问了出来,借到了天市镜,为何不急着回去。颢天玄宿一连几天都说不必急于一时,师父再问下去,他就只好坦白:“此时吾回去,也是黑灯幽月,一人独眠。”
“为师还以为,你是为了丹阳。”天府南渊叹了一声:“你看你师弟心不在焉,没精打采,药都是你师妹送来的。”从前这些事情丹阳侯从不肯假手于人,天府南渊很为弟子遗憾,只要相处的久了,也许那个年轻人也会知道丹阳侯不差,但是这个头起得太坏了。
“师父,这几日师弟修行之时,格外勤勉。”颢天玄宿正经模样的开玩笑:“可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切顺其自然,自有天意周旋。”
丹阳侯等了又等,师兄还是没走,等到过年还差十来日,他突然领悟过来。
操心劳碌命,丹阳侯一想到师兄还在星宗,不愿意让师兄折腾烦恼,要知道颢天玄宿练了浩星归流,他没练这武功,又一向自诩身体健壮无碍,更不想让有心病的师兄劳累。颢天玄宿留在星宗一天,丹阳侯一天不想走,都是自然而然的,说都不必多说一句。
想到这里,丹阳侯不禁怀疑师兄是不是故意在欺骗自己,他刚刚想到这一头,就看见师兄在不远处,还没注意到这里,师兄低低咳嗽了一声,好像弱不沾衣模样,浮起病弱之色,丹阳侯顿时果断抹去了怀疑,边走边说:“师兄!”
颢天玄宿撞上了师弟,师弟虎着脸催他回去穿厚一点,不要仗着身体刚好一点就在外面毫无顾忌,病就是要靠养才养得好。颢天玄宿习惯了师弟在这件事情上的毫不客气,一路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快到住处,丹阳侯停下来了。
“我打算下山去一趟。”丹阳侯索性说了出来:“师兄,你拖到现在也没走,是否为了怕我冲动,又将人带回来?”
颢天玄宿心里暗暗叹了一声,默然看着师弟板着脸冷漠神色:“丹阳,待你见了他,他若与你说话,无论你如何想要反驳,都要忍住不言。”
“为何,又不是我求他?”
“吾与你这般交代,自有缘由,”颢天玄宿心里微微掠过浮光掠影,叹道:“若你实在忍不住,只需说一句就要停了。”
丹阳侯下意识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哪一句?”
“你说的对。”
“师兄你今日毫无道理可言,我与他讲理,若他非要句句不讲道理,难道我也要和他说你说得对么?既然要不讲道理了,那我也……”
颢天玄宿只是看他,并不接话,丹阳侯越说越没底气,侧过身哼了一声,道:“师兄你想得开,自然是你在意之人对你百依百顺,不知我受地织折磨的苦处。若是……若是我顺着他的话,他只会说,什么补偿也不需要,只要我立时就走。”
没有底气这事,丹阳侯也不想在旁人面前提起,显得他毫无办法。
这一路去的时候,丹阳侯心里越是挠得厉害,越是要走慢一点,越是浑身都不舒服起来。现在多半不在潮期,要是撞上潮期,他只能忍着不晕头晕脑,先走为上计了——可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忍,真要是忍,那也未必能忍得了。
路上幻想的种种没有发生,倒是一推开门,丹阳侯愣了一下,屋子里有人在,看他推门说了声:“谁啊。”扎了个马尾,配了把刀,年轻,看模样也知道是刀宗的人,丹阳侯也想脱口而出,问一声谁tm跑到这里杵着,还和宁无忧很熟悉的模样。
“他来求医的,”小宁在里面恹恹的说了句,听起来声音不大对,丹阳侯走进去,有了这个身份,千金少没再打量,转过头对里面说:“宁大夫,你当真没事?”
千金少若有若无移了移脚跟,门挡住了,小宁在屋子里呕了一阵子,丹阳侯正要拨开人进去看一看,听这声音停下了,脚跟转了转,不急着进去了。
“我没事……”小宁虚弱的声音。
丹阳侯心里还有些恍惚,一开始他只注意了千金少在这里,现在他倒是可以安心做一个来求医问药的,淡淡道:“许是贪吃,吃坏了什么。”
千金少也这样想,但他下意识不喜欢丹阳侯,丹阳侯在这里,他就不想走,尤其是上一次……千金少回过神来,道:“星宗的丹阳侯?”
两人从前见过,一时间丹阳侯想不起这人,只看得出是刀宗的人。刀宗的人和宁无忧熟悉的很,丹阳侯想了一圈只记得有个和盈曦差不多大的天元,面色稍霁,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千金少不在意这些,道:“刀宗笑残锋。”
谁也没有寒暄的心思,千金少看了看里面,终于觉得要告辞了,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小宁在里面摆了摆手,还在吐,面色看起来惨淡极了。里面就是大夫,外面人也帮不上忙,千金少又道了一声:“星宗的丹阳侯来,是不是要出远门?”
丹阳侯眯起眼睛,恼怒起来,小宁吐完了,天元又开始发火了,他一阵阵的发蒙,身上难受极了,哑着声音说:“没事,你先回去吧。”丹阳侯一转身就看见他,顾不上千金少,先进去顾他。
千金少一走,丹阳侯不能再装下去,小宁脚步虚浮,去找扫帚收拾,他把地上吐得很难看,屋子里很难闻,屋子后面有烧完了的煤球,踩碎了,踩成大块小块的碎末,倒在地上盖住了。
丹阳侯看着他漠然苍白的扫地,一时间竟然不知要说什么,小宁扫了地上的脏污,打开门通一通风,这些东西都吐完了,他喝了一会儿茶水,到前面拿了一包药来煮,丹阳侯呼吸顿时粗重,看他解开了药包上的线,一股脑倒进了壶里,冒出一股浓烈的味道。
这一刻,丹阳侯顿时明白过来——小宁不是第一次喝药,药壶里的药已经喝过了,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喝一帖药就够了。
药是慢慢热的,火很小,丹阳侯转过身去倒了杯水,也是温着的。只有水,没一点茶末,小宁把自己抱在手臂里,好像很怕冷,丹阳侯又去柜子里找衣服,可这里没有厚衣服了,从前有一条很厚的,上次丹阳侯去那一户人家带走小宁,拿走裹了不知扔了何处。
他索性不管衣服了,走到灶间,小宁把头埋在膝盖里,不出声的发抖。丹阳侯笑了,油然而生的喜悦从心底浮起来,他蹲在不敢面对的地织面前,用尽从没有怎么积攒过的温柔,拿出来都凑不够个形状。
“宁无忧,”丹阳侯顿了一下,心脏激烈的跳动,他不敢相信这一刻竟然会让他紧张地连呼吸也不畅快:“嫁给我……我保证,不欺负你,以后……我会好好待你。”
小宁一瞬间僵住了。
没有回音,丹阳侯等了一会儿,扑腾的药壶沸腾的掀起盖子,他不急于一时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可以和师兄一样,可以变得安然,很有耐心的等,因为地织选择了留下这个孩子,必然就只剩下一条路。
结局已经定下了,为何不能耐心呢,始终都是他的了。
喝完了药,丹阳侯去外面劈了柴火,挑满了水缸,抓了一把米炖粥。等他回来时,小宁在床上裹了两条被子,深深埋在被子里了。天元的信香对他来说不再是不能入眠的压力,一段时间里他都吃不下东西,潮期没来,天元也没来,他以为是个好消息,至少后面那个,对他来说是好消息。
小宁不无侥幸的想,也许他把人想的太坏了,只要天元不再来找他,别的将来总会有办法的,至于潮期没来,也许是因为一时之间身体还没习惯。他等了十来天都等不来,不想再等了,收拾收拾洗了澡就出门去。
一开始西江横棹不理他,在集市上,人来人往,他们面面相觑。小宁没带铜板,接过了鱼,猜测西江横棹想跟他钱货两清,摸了半天摸不到铜板,涨红了脸下意识的想喊人,结果西江横棹就要说话时冒出了一声大师兄,大师兄是千金少叫的,小宁紧张之下就喊了出来,顿时窘住了。
开了这个头,话也没变得好说了,小宁结结巴巴的说不是故意的,西江横棹没卖掉几条鱼,收拾收拾就要回去。小宁帮他提一个鱼篓,一提还很沉,被西江横棹抢了过去,抢完了两人目光对上了,西江横棹眉头一皱,走在前面不说话。
小宁追了上去。
才追了几步,西江横棹就不见人影了。小宁没有武功,人家有武功,顿时气恼地停下来,该说的话一句都没说,西江横棹好像在告诉他,谁都是有脾气的,凭什么一走一个多月,半点音讯也无。
小宁叹气,心里委屈了一会儿,这委屈和另一种委屈不太一样。活蹦乱跳,愁眉苦脸,可还新鲜着,鱼尾巴啪啪啪啪拍的响,水落在地上会激灵灵的让人一哆嗦,他不知不觉走了好长好久的路,在那住了小半年的茅屋外面,他看到了西江横棹,和当初那个来送礼招女婿的老丈。
隔着一段距离,小宁傻了眼。
他是地织,可世上多的是和仪,西江横棹知不知道他搅了别人诚心诚意寻上门来的好姻缘?小宁一时慌了,不敢想对方刚才对他着恼之时是不是夹了一丝鄙夷,等他浑浑噩噩的回到了长孤溪,倒在床上,他再也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等他饿极了,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喝下去的茶水也能吐出胆汁,他就知道潮期不是没来,而是有别的来了。
那个别的,来了还不久,怎么有这种事,他又不是故意的,他这辈子也没做过坏事啊,看病都不多收钱,循规蹈矩的埋头做人,才一次,怎么就这样子了?
小宁埋在被子里,心脏揪成了一团,看不清楚什么血肉模糊的形状,只觉得飘来飘去的信香很烦人。但困意渐渐浓烈起来,困意之中,又夹杂着一丝饥肠辘辘的前兆,他馋天元的信香,馋的发抖发颤,肚子里咕噜咕噜的,不是他在饿,不止他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