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黑泥死木面,秦非明整个人气势霎时一变,纵然相隔甚远,那外放的气势也逼人而来。
黑泥死木面会强行提升身体不足之处,饮鸩止渴,骤然进入高处境界,秦非明经历与玉千城一战,实力如何,难以揣测。如今身体不顾约束,强行支应,若是不能及时打败心魔,后果不堪设想。
江山如画来时已经带上泽国战图,以他的意思,由他先一步压制入魔的秦非明,再由颢天玄宿以霜天玉珏扣住秦非明——只要在如此状态之下,秦非明以后每一次入魔,颢天玄宿不仅有所感应,更能轻易将之压制,只要两人不愿取下玉珏,便如同有了一道特别的联系。
颢天玄宿拦了一拦:“吾来。”
泽国战图威力惊人,颢天玄宿拦住了江山如画,便掠入阵中。他向来知道入魔之人越是久,越是难以脱出,掠到近身,抢先出手,近身一掌逼出。
秦非明顿时一歪头,脚下流风一般避开,剑还未出手,身上腾起妖异的黑色雾气,江山如画见之顿时一惊,他只知道秦非明入魔比从前严重,却没想到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当下暗提真气,随时准备下场助一臂之力。
颢天玄宿缠斗数十招上下,心下便知秦非明心魔迷失,只得一叹,骤然以极道星流掌近身击中,秦非明顿时心肺受损,连连后退几步,片刻间,天市镜光芒大盛,照在夜里,将他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
霜天玉珏扣在手腕之上,颢天玄宿略一迟疑,将另一只扣在自己右手,两个玉珏同时闪烁清澈至极的术法光芒,又同时隐没不见。
他顿时血气乱涌,急忙盘腿而坐,眼前一阵漆黑,隐约之间,如同置身极高处的山巅之上,眼前渐渐清晰。
秦非明神色默然,立于月下,立于山巅,眼睛是红的,神色很冷静。
“你来了,”秦非明淡淡道:“我等你很久了。”
颢天玄宿一阵恍惚,一时忘了为何来此,但秦非明握紧佩剑,又看向天中月明:“今日不适合观星,要不要陪我再叙片刻?”
“叙旧?”颢天玄宿叹了一声:“非明,你该回头,此事,吾与你共同承担便是。”
秦非明顿时笑了,笑得很讽刺,他扬眉看向不远处,那里正是从前剑宗众人的尸体,支离破碎,无端端腥气卷入了风中,他笑望故人,道:“你且看一看,再来说这话,与我共同承担?我力战至此,无人可挡,为何不承认,你就是来碍我的路?”
颢天玄宿一时沉默,这样的秦非明,已经没有回头与他执手的意思,但若往前去,便是万丈深渊,没法回头。
这只是幻象,是心魔。
“若吾碍了你的路,你也要杀了吾么?”颢天玄宿苦笑道:“吾说过会等你,不是等你今日种种,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秦非明一时出现动摇迟疑之色,下一刻,却又恢复漠然,冷淡道:“在你看来,自然是我行差踏错,万劫不复了。”
“非明。”
“宿玄,你我相见,才是我的万劫不复。”秦非明一笑:“这劫难是倒着来的,先遇见你,后迷惑于你,我才领悟真相。和你在一起,日日快活沉醉,仿佛人生活着就是为了快活于此,沉醉于此,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要你一个人陪着我,有你在身边,剑也不必去练,从前的不甘也能释然。”
颢天玄宿深深叹了口气。
“午夜梦回,我也想问我自己,为何如此钟情于你?若我钟情的不是你,遇见的不是你,难道我就真的这样一头跌到井里,日日不见天日?我见了这么多的天元,将来见了更多人,也自信有一战之力,唯独你……”
秦非明眼底泛起涟漪,血色荡漾一般的光芒:“在你身边,我变得这般模样,不该如此,宿玄,是你让我变得不像自己,是你让我觉得世间种种都不如你我之间片刻温存,是你让我不曾服下空回响,我藏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服下去,这不是我,绝不是我本来面目!”
这些话,一半对他脉脉深情,一半对他咬牙切齿。脉脉深情的一半比从前更加浓烈动人,咬牙切齿的一半也比心魔更加不讲道理,颢天玄宿叹了一声,道:“吾明白了,你要如何?你想服下那药,还是与我决绝?”
只“决绝”二字,顿时让秦非明心魔更甚,放声大笑:“决绝?你问我要如何?这世上种种,天生改不得、变不了、浑然不讲道理之事,便是命该如此,我遇见你是命该如此,可我不甘此命,你可明白?”
“颢天玄宿,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不共戴天,便是解法——”
黑泥死木面骤然落地。
秦非明面容扭曲,双目紧闭,十分痛苦,他手腕上的霜天玉珏发出一阵刺目光华,江山如画眼看颢天玄宿已尽全功,陡然又出意外,秦非明激烈的吐出一口鲜血,于此刻,颢天玄宿也心神大乱,睁开眼睛来,将他揽在怀里。
“宿玄……”秦非明抓紧他的手臂,抬起头来看他,颢天玄宿低低叹气一声,霜天玉珏的光芒渐渐消散,预示着他们之间幻境的一战已经化为虚无,颢天玄宿强撑片刻,到底消耗巨大,苦笑道:“你若不起来,吾就要靠在你身上,赖你照顾了。”
秦非明一阵慌乱,从他手臂里起来,颢天玄宿随即攀膝坐下运气调理,在那幻境里,秦非明自知十分偏激无常,但剑法更趋臻境,颢天玄宿与他全力一战,要压制他,还不肯用信香来取得优势,难免受创不小。
江山如画叹道:“歇一歇,莫要胡思乱想。”将一瓶补气丹交给秦非明,便要离开,秦非明一时只顾着颢天玄宿,不曾察觉他要走了,等回过神来,四下里已无人迹,等颢天玄宿又调息一阵,才相携离开。
要想不胡思乱想,也是很难。秦非明一时间不忍见颢天玄宿,只去厨房里炖了些药,他将黑泥死木面随身带回,此物能激发心魔,心魔将他强行送到不受限制的境界,比空回响的效果更好更直接,这些都是和颢天玄宿说过。
可从前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魔之中,他竟然对颢天玄宿心怀杀意,这杀意全然不受控制,仿佛世间种种不甘之事,都由颢天玄宿施加于他身上,恨一个人,打败这个人,他自然就能从困顿痛苦之中脱身。
秦非明稍一清醒,就觉得十分愧疚。颢天玄宿一开始倒也很有些享受他精心照顾的意思,不料过了十来日,还是这般,年节都过了,又渡过一个超期,秦非明也小心翼翼陪在他身边,这歉疚久了失去了一时之趣。
“心魔乃一时偏激之念,当不得真,何况吾如今也修养好了。”颢天玄宿亲了亲他面颊:“你还有许多事要操心,吾过几日也要回去禀告师父,再行安排一番。”
秦非明一咬牙;“我和你回去。你师父早就见过我。”
“当真?”
回去了,此事就真的定下了。秦非明微微颔首,又将衣衫拿了来,低声道:“我不用空回响,并不是顾忌了你。是这颗药于我师弟有莫大关联。”
灵均是无情葬月给他的,空回响也是,真的吃了药,他怕打败了玉千城之后也无法见师弟,更不用说以后来往。情理之事,情不论理,理不容情,他选择了借用别的力量,当真不是儿女私情,真的为了颢天玄宿要不要生气。
但心魔自然而然把一切推给颢天玄宿,这让他十分生气。
“那你还要用么?”
秦非明略一犹豫,抬起头,颢天玄宿凝视他的样子,当真叫人心头发颤,他知道,无论给出什么答案,颢天玄宿也不真的反驳,心魔是心魔,颢天玄宿从来没有当真要阻碍他,这一切都是他偏激又防备甚深的执念。
“要用,但不在此刻。”秦非明抚摸他的脸颊:“我才二十一,据说还有几年能长得高一些,剑意领悟更深,到那时再用。”
颢天玄宿情不自禁笑了:“原来如此,吾很是期待。”他已经过了那几年,只有等地织再长高一些,走在一起也显不出身高差距,一想到秦非明在意此处,心底暗暗好笑。
秦非明挑了又挑,还是听颢天玄宿选了略厚的白衫,如此一来,他的发带也是白色,发冠也是白玉,持一把灵均,又选了一些琅环配饰,本就是风流模样的少年人,颢天玄宿自己不过挑了紫微星宗的常服,戴上帷帽,秦非明啧啧几声,道:“我精心一番,你随手而就,真不甘心。”
“吾有意如此,别人更爱看你。”
秦非明笑了一笑:“温柔体贴,我受用了。”
两人一路走了去星宗,外面不下雪,风还很冷,奈何心中浓情蜜意,自然不觉得冷。等一路穿过了星河划界,颢天玄宿看了一眼星宗其他弟子,颇为如临大敌模样,和往常很是不同,问了一声。
“颢天师兄,丹阳师兄回来了,”那弟子一顿,颇有些兴奋:“丹阳师兄还把道侣带了回来,如今正在宗主房间。这可真是巧。”
秦非明心底微微泛起涟漪,颢天玄宿先是意外,不由又笑了,道:“丹阳倒比吾快了一步,非明,与吾一起去吧。”
“好。”秦非明微微一笑。
走过回廊,到了师父门外,颢天玄宿微微咳嗽一声,又抬手叩门:“师父,徒儿回来了。”
“进来吧。回来的正好,你师弟也回来了,还带来贵客。”天府南渊刚说完,颢天玄宿心中一念甜蜜,浮起丝丝缕缕,笑道:“如此说来,吾也带了贵客,与师父见礼。”
门开了,四目相对,秦非明脸上笑容浅浅,眼底丝丝温柔,尽数褪去,化为空白。
小宁倒退了一步,撞在椅子上,下意识一颤,看到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