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几天,无情葬月没去别的地方,留在师兄的住处。他去秦师兄的住处轻车熟路,在无情葬月的想象之中,秦师兄如今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因此大哥的事情只好先让一让。岳万丘叮嘱过他小心,别的也不管了。至于风中捉刀约不到人,几次落了个空,就是另一回事了。
又过了不久,感觉儿子老不着家,岳万丘不得不去看一看。
秦非明住的院子周围都很空荡,除了两个婢女,就是两个老苍头帮忙看门,做一些家事,听人使唤一二。
他们都不在,秦非明不在屋子里,都去了后面不远处的溪边。秦非明坐在溪边,看师弟舞剑。
岳万丘静静站在远处,观望片刻,秦非明站起来,走到飞溟身边,开始为他演示,虽只是一番交谈,飞溟接下来稍稍调整下盘,运剑更慢,行动也更为迟缓。
树荫落在泥土上,潺潺不绝的流水声中,岳万丘目光微动,秦非明仍是回到石头旁边,坐在那里,衣衫吹得纷动,虽然月份大了,他仍然没有显出多少臃肿之态,想必少年人爱惜形象,于此格外在意一番。
秦非明看师弟练剑,教师弟驭使剑气,这是入魔之后领悟的窍门。在秦非明面前,无情葬月不需要隐藏傲邪剑谱,只是用剑气代替剑,还需要一番修行。
在师兄面前,飞溟是痛快的。岳万丘看得出来,在别人面前沉默寡言的儿子,在师兄更加显得轻松快意,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直到回了剑宗,岳万丘还在想这件事。
“他们同为地织,当然有更多话题,何况飞溟一向很喜欢南泉林隐。亲近的人,对飞溟来说也就那么几个了。”
岳万丘暗暗叹息一声:“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在意的是另一处,是飞溟知道了一个又一个秘密,在他们面前也不可能说起。但是秦非明几乎全然能给接受飞溟的秘密,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对于飞溟来说究竟是不是好事,取决于秦非明到底站在什么立场,目标在何处,为什么要回剑宗。
外面的窗户敲响了一声,岳万丘顿时屏息。
玉千城半闭半睁着眼睛,懒散的躺在椅子里,这时候他睁开眼,走到了窗边,窗外的人嗓音沙哑,刻意压低了声音:“玉千城,你等的人,等到了。”
说完这一句,玉千城神色不复自在,转过头去看岳万丘。
岳万丘听出那是霁寒宵的声音,霁寒宵说完这一句就走了,玉千城浮起难以明言的复杂神色,叹了一声。
雨夜很快就模糊了庭院里的血迹,秦非明站在廊下,摇摇晃晃的灯笼溅上了血,一滴落下来,沾上了他的脸颊。
剑宗的弟子抬走了尸体,十二具尸体,死于霁寒宵的十人,还有为了保护他,师弟也动手了。岳万丘走上了台阶,这一次没有避开话题:“南泉林隐,你进去看一看飞溟。”
秦非明不出声的转身进去了。
无情葬月喝了一盏茶,是春浓倒了来安慰他的,秦非明在桌边坐下,捉住他的手腕,搭在脉搏上。
许久,秦非明淡淡道:“你没有害怕,那就好。”无情葬月看着他,眼底渐渐弥漫名为痛苦的雾气,秦非明松开脉搏,又倒了一杯水,端着不放,无情葬月低声道:“师兄,我不想杀人。”
不想杀人,学不好剑术,秦非明清楚师弟的毛病。让师弟和风逍遥胡来还好,让师弟听他的话练剑也还好,师弟都不抗拒,但一旦想到这剑是为了杀人而练,师弟就很不愿意,伤害别人,师弟会觉得痛苦。
秦非明一阵迟疑,看向他,将他拽了起来,无情葬月一时间没什么反抗,就被师兄带到隔壁房间去了,潮期浓烈的气息比从前更重了,秦非明让他躺下去休息,无情葬月抓住了他的衣袖,抓了一会儿,秦非明眼底眸光闪动,低声道:“我不走。”
“你从前也那么说,”无情葬月挣扎了一会儿,软弱的靠在他手上:“你说了,就不见了。师兄,我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秦非明叹了口气,手抚上了他的脸,无情葬月隐隐约约觉得师兄的气息变得深切起来,那是信香交融的气息,秦非明目光闪烁着淡淡的光芒,轻柔的抚摸师弟的脸颊,鬓发,过了片刻,他摸够了,轻轻道:“为了保护我,你才动了手,真要算在谁身上,那也是我身上。”
无情葬月还没有说话,涌上来一阵急切的冲动,想要反驳这句话。
“但是,月,你真的讨厌吗?杀人有违你的本心,但你今日为了我杀人,将来就会为了风中捉刀,为了荻花题叶和玲珑雪霏杀人,因为你动了手,也许他们就可以免于受人所伤,你会为了我,为了执剑师,为了你喜欢的人,去做同样的事。”
秦非明抓住了他的手,慢慢贴在隆起的小腹上,过了一会儿,无情葬月抬起害怕的目光,那目光惧怕的是另一种东西,比一时间无法接受的哀鸣,更为沉重的东西。
师兄坦然的目光之中,甚至有着轻易可见的赞赏和喜悦,无情葬月说不出话来,但师兄还在慢慢的、仿佛为了让他听懂一样细致的说下去:“月,这就是你,不必如此害怕,这是好事。一旦需要之时,你比任何人都能坚定。”
岳万丘进来时,就听见秦非明这么说。
很久,无情葬月没有说话,秦非明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他安慰了师弟,让师弟好好睡一会儿。岳万丘等他很久了。
玉千城也等了很久。
外面的死士收拾干净了,血也冲走了,霁寒宵也走了。
玉千城来的时候没想到,他会对秦非明余怒未消,如今这种冷漠的怒气可以说是在他看到秦非明的那一刻,涌起来恨其不争的怒气。
秦非明的身体不可抑制的失去了从前的修长和清瘦,变得些微臃肿起来,无论如何控制,走路的姿态,眼底的寒冷,略带僵硬和谨慎的坐下去时,玉千城本以为很能收敛的情绪就涌上高处,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转过去。
“可惜了,”玉千城冷淡的道:“紫微星宗的门户之高,颢天玄宿不惜上门来找你,如今竟也容不下你了。”
岳万丘站在他身后,无奈的开口:“神君,慎言。”
“难道你不明白,耽于情爱本就是最伤天赋之事。逆水行舟,万事万物皆在磨砺光阴,而你以为在风雪之中赢了我,毕生就能坐在那一夜的得意之上了?”
秦非明眸光一厉,扫过玉千城。
这目光相触之时,玉千城心底骤然升起快意,他背过身去,低声道:“执剑师,你去看一看飞溟如何了。”
岳万丘暗暗叹了口气:“此时此刻,真不需要我在此?”他担心的是秦非明,也看向秦非明:“南泉林隐,念及……你不要太动气。”
秦非明反倒显得平静,回道:“多谢顾念,我不生气。”又看向玉千城:“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不用你忍辱放话让我。今夜也不是此事,琅函天回来了,他不死,我夜里睡不安枕,宗主也不能安眠,此事才是要紧之处。”
岳万丘只得离开了。
他一走,秦非明就道:“送给颢天玄宿的信,是琅函天在后面安排。那封信,你动了杀心,你想杀我,为何最后放了我?”
玉千城冷笑一声,没有回答,背了一手走到了屋檐下,吹夜动花影,暗有细雨声,□□过的庭院,秦非明在他的沉默思绪之中,冷冷道:“因为那天,执剑师就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