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万丘准备闭关之前,还有很多事亟待安排,就算他此时急急忙忙安排起来,一时半刻也不见得能理清一二。他回到书房片刻,心烦气乱,诸多事端冒起来,好似将沸腾的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他抬起头,墙上挂着一轴画卷,画卷边缘发黄,一池荷花,素雅清淡,提笔之字亦是娟秀: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这幅画卷是十多年前他在西秀歌过了一夜时偶然买回来。画卷的荷花堪堪清雅秀致,中规中矩,题字也非名家,买回来也没有什么人争着出价,那时候飞溟还小,他很少在外面过夜,更不必说有闲雅心思吟风弄月,看见画卷的时候,人人都飞快掠过了,唯独他看了很久,看得心潮涌动,万般言语,似乎都在这画卷里说尽了。
一晃又过了许多年,再过不久,该是荷叶初露,春恨之时了。
短暂怔忡之时,岳万丘带上佩剑,交代了一声弟子,决意去八爻山一行。八爻山离仙舞剑宗甚远,若有什么动静,八爻山就是极好的据点。
神幽古木,群山环抱,森林里点点吐绿也染着幽深不见日的潮湿寒冷。何况夕阳照晚,岳万丘一路上抓紧时间,到了八爻山不熟小路,找了半天,岳万丘一定神,不远处有一个弟子看守结界之处。
“皓苍剑霨,是你看守此处。”
那弟子正是皓苍剑霨,看见是执剑师前来,恭敬的行礼,方才道:“执剑师,不知执剑师因何前来?难道是辅剑八老已经向宗主求援?”
“求援……咳,宗主如今忙于他事,你可否为我带路一行?”
皓苍剑霨肃然道:“自然,剑霨义不容辞。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执剑师现在要去么?”岳万丘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妨,你指过路就回来吧。”
皓苍剑霨一怔,紧张起来:“不可,剑霨岂能让执剑师一人留下?纵然能力有限,剑霨也愿意留下帮忙一二。”
岳万丘不再多言,走在了前面。
地势盘桓,八爻山本就是漫长的山脉,附近村落有不少以捕猎为生。此地用作仙舞剑宗的地牢,实在大不便利,但仙舞剑宗从许多年前就如此安排,乃是看中了山下的地脉与地气有涉。地气与命脉运势有莫大关联,道域的地气大多在于水脉,还有一二散落,八爻山就是其中之一。
学宗真要让人在附近如何如何,那就有违常理了。
“山下有一处庄园,所住人家姓孟,执剑师,我们一起……”皓苍剑霨话还没说完,远处天空飞起一盏孔明灯,飘飘忽忽,忽然青白闪烁,不多时飘升的很高很高。
岳万丘喃喃道:“你说他姓孟,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
“在道域之中,姓孟之人,又精通造器铸技,只有一个人。”岳万丘心头一轻:“走吧,我们去见一见这个人。”
一切都有了解释。岳万丘一边向皓苍剑霨说起那个人,一边又有些感慨方才的种种揣测和不安。对于梦琼楼来说,跑到剑宗山下面做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并不能说稀奇,倒是当年学宗七雅兴起之时,很多人都怀疑梦琼楼不在其列,这吹出来的学宗七雅可信度就不值一提了。
梦琼楼是不世并的制造之人,学宗宗主江山如画的表弟,因为爱好和学宗之人格格不入,很少有交流。许多年前一气之下跑到了神啸刀宗山下,当了一年打铁的铁匠,后来索性远走他域,许多年没有消息。这样一个人回来,何时回来,回来以后如何,旁人也无从预料。这样不留在四宗到处乱走的怪人,在道域也不少。
当岳万丘找到那一处庄园之时,淡月疏星,风吹薄雨。门半开一扇,半掩一扇,荒屋之中,月桂树下,尘埃落叶,荒芜许久。
“这里像是无人居住。”
岳万丘往里面走,灰尘蛛网,东倒西歪的椅子,左摇右晃的窗扇,昏昏暗暗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月影,衬这夜里像一件厚重的冬天的大氅荒了十年不用,抖起来灰尘弥漫,重重绵密盖上了昏黑。
皓苍剑霨忽然停下来,荒颓桌案下迅速跑过一只老鼠,老鼠窜过另一道拐角处,皓苍剑霨回过神来,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岳万丘低声道:“不用进去了,你到外面等我,若我半个时辰没出来,你就去见宗主禀告此事。”
一声短促的笛声响起。
两人同时一愣,只因为这笛声韵律悠扬,随着韵律,屋外翩然蝴蝶,凝聚蓝芒,幽然向另一处飞去。
蝴蝶纷纷向荒废已久的庭院里飞去,汇聚如流水一般,但这蝴蝶本就是虚幻之物,术者为何要取道远处,而非就近使用此术?眼看着幽蓝光芒汇聚,皓苍剑霨一咬牙,就要拉住前面的执剑师,低声道:“执剑师,别再往前……”
倏然间,蝴蝶纷纷坠落,笛声也突兀而止。
一个锦衣秀雅的少年人站在水榭的屋檐下,持笛的手还未松开,神色森然。不远处的荷花池里,稀疏的荷叶下停留点点萤火,一只蝴蝶坠落,一片蓝色焰火迎风而涨,照亮了整个庭院之中。
这骤然而来的蓝火之中,仿佛被什么无形无状的东西打断,屋顶上传来短促豪放的一声粗笑,那人笑了一声还不够,又喝了口酒,悠然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打得好,打得热闹,谁赢了,孟某请他喝这口酒!”
岳万丘护住皓苍剑霨,此间术法他不甚知,却对纵横缠斗的剑气十分熟悉。这剑气无形无色,收放自如,运用得比从前一战更为娴熟。蓝火涨满了庭院一瞬,热气扑面而来,下一刻,忽然风吹一阵,卷向天空。
持笛之人一声怒道:“梦琼楼!你可是学宗之人!”
“大门朝南,不送。”屋顶上一片瓦片踏碎,浩然真气迸射,随后那人重重吸了口气一跃而下,刹那间,一股仿佛深山野林里初春饿极了的黑熊钻出巢穴的气息涌来,皓苍剑霨下意识以手掩面,转过头去,一只手轻轻拍过了他的肩膀,白衣如故,劲风飞袖,当下卷向梦琼楼。
烈风相击,四散鼓荡。
秦非明倒退一步,风息令人反胃,他神色淡然,自然不是比别人更迟钝,而是在这里呆了一阵子,早有法子对付,但皓苍剑霨和执剑师刚刚来,还没有他这样的法子,他一现身,梦琼楼扬了扬酒葫芦:“剑宗之人?”
秦非明神色不变,皓苍剑霨这才醒悟过来,是问他们来历。岳万丘也有很多话要问,一说剑宗,他接下此话:“正是剑宗之人。”
梦琼楼扬起粗豪的眉毛,大笑三声,转身往屋子里面走。
岳万丘看了秦非明一眼,低声道:“南泉林隐,你……”
秦非明悠然道:“寄身于此,叫执剑师见笑了。”岳万丘不由苦笑,如果只是寄身如此简单,他就不必问了。辅剑八老寻到宗主门上,半个字没提起梦琼楼之事,当时他只以为有人要借机生事,只是没想到是秦非明。
梦琼楼一路往下去,上门一切萧疏荒颓,没想到地下有一个极大地火炉,炉火熊熊燃烧,皓苍剑霨想起之前的孔明灯,不由问起此事,梦琼楼喝了口酒,边走下最后一处石阶,道:“你们见到了孔明灯,认出我是谁,看来孟某在道域还有几分面子。”
“梦琼楼,你在这里做的又是何物?”
梦琼楼看向秦非明,秦非明微微含笑,却不走近了。自从楼梯下来,又过十几步,穿过了一道门,便是一大片空旷的地下,宽阔的祭台上,幽火烧的极其可怕,蓝绿相绕,不时传出心悸的呼啸和哀嚎。
“此物,我花了十年时间,走过妖界和仙界,仍然找不到最合适的魂火。”梦琼楼转过去,看向秦非明:“十年前,我和休琴忘谱大醉之后辩论不休,辩到无可尽处,趁醉打了赌,赌我们谁能做出这世上绝不存在能让死者生魂长留之物,他翻遍群书钻研七润传薪,我回道域之前,老酒鬼告诉我,他竟然弄出了七润传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