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明下意识不想看丹阳侯了——他不擅长安慰别人,更不要说这个别人是丹阳侯,颢天玄宿也轻轻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似乎要阻止他说什么。
颢天玄宿确实要阻止秦非明说出什么,他最担心的是秦非明现在就提起小宁要跟谁走——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但要是说出来,丹阳也许就要真正忍不住了。好在秦非明看了他一眼,无声的离开了内室。
“师兄,”丹阳侯终于说话了:“你也出去吧。”
秦非明站在院子里,许久没有出声。
简陋的小院好像变成了更简陋的地方,他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扯到了过去,仿佛那里呱呱啼哭的声音和哀嚎已经磨平了神经,让他波澜不惊,唯一要等的就是结果。但这不是过去,他也不是那个毫无用处的孩童,身后是懵懂的弟妹,前面是根本不觉欢喜、只有愁色的爹。
他从回忆里猛地抽身,就像做了一场冷汗淋漓的梦。
“你不陪你师弟?”
颢天玄宿微微苦笑了一下:“丹阳想要独处。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会现在去戳他伤口,至少不是今天,”秦非明拢了拢衣衫:“小宁的事情暂时如此,我也该回去了。”
颢天玄宿怔了怔,微微一叹。
秦非明突然一怔,也许是那一句,颢天玄宿以为他说的是另一处。是万渡山庄而不是剑宗。
“不能留下么?”
秦非明呼吸一紧,片刻之后,无言点了点头。是啊,如果明天一大早丹阳侯就要把人带走,到时候他至少能见小宁一面,能看一看小宁是否有什么要告诉他。小宁没了孩子,也许急需有天元安慰一二,不大可能和他一起走。
他满心里都是小宁的事,和之前一样,颢天玄宿一向很了解他。
但他并不是全然不记挂他们之间的事——秦非明想到了自己那个小小的孩子,如今也在别人家里,他要想着那个孩子,便再无别的心思去做什么了。如果他告诉颢天玄宿,接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宁无忧睡到夜半,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你只是在做一场梦,睡吧,天还没亮呢。”一个温柔的声音低低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他又顺从的闭上了眼睛,手落在肚子上,那里鼓鼓的弧度,平日里看起来已经有些吓人了。明天早上他还打算出去走走,这个时候天还很温和,还没有热起来。
然而另一种声音惊醒了他,他从床上挣扎了一会儿起来,披着衣服还没出去。听到丹阳侯的爹在说话,骂了一句什么,丹阳侯沉闷的说了一句:“我没惹他,爹,你放我过去。”
“还敢犟!你看看人家小宁大夫,回来从没说你什么不是,你还尽叫人等着!”
宁无忧靠在墙边,一下子乐了,他这会儿不急了。等丹阳侯又吃了一通教训,这才慢悠悠的咳嗽了一声,没一会儿,外面没声音了,这边门一推,宁无忧躺回去拉了拉杯子,继续装睡,灯火一晃,小小的油灯嗤了一下,他半眯了眼睛,捂住另一只闭上的眼睛,被子蒙住了他小半的脸。
丹阳侯郁闷又敢怒不敢言,毕竟老爹教训的话,他越是强辩,爹越是生气,无法可想,唯有受着。
宁无忧暗暗开心了一会儿,这开心要不让丹阳侯知道,就打了折扣,不够那么有趣了。他撑着手臂要坐起来,装作十分困睐:“你……你回来了?”
丹阳侯一怔,倒了一杯冷茶,春夜并不如冬天那么凉,小宁抿了一会儿咽下去,丹阳侯坐在桌边一会儿,神色显得有些古怪,不是其他事,而是小宁胖了。
他从前不觉得宁无忧多么好看,但是一旦胖起来了,就显得轮廓也圆润了一些,头发蓬松,好像一直毛发炸开的小麻雀,虽然胖着,又是个虚胖,连那些声色俱厉的虚恫都没那么可怕了,他还记得上一次他们是怎么吵架的。
这事眼看就过去了。
丹阳侯没去星宗之前,一直是爹亲带大他和妹妹的。爹亲什么都干,一向很会打算,小宁送回来之后,丹阳侯很快回了星宗。等到星宗的事情不忙了,师父在旁边冷嘲热讽,说他再不回去,说不定回去就没人了。
丹阳侯心里一怔,透过烛光,看过去,看着小宁好像也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瞧他,过了一会儿,丹阳侯心里一动,别无其他,屋子里信香渐渐浓郁了。
他吹熄了灯,走到床边,宁无忧往里面挤了挤,他们睡一张木板床闲得很紧,半夜里丹阳侯把人搂在怀里,他知道小宁没有睡着。
“对不住,”丹阳侯低声道:“我不该欺负你。”
小宁心里咯噔了一声,他没有睡着,也没有出声。他只是沉默,这沉默不是为了闹脾气或者冷战,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二天一大早,丹阳侯的妹妹要去集市,高高兴兴的出了门,回来时大包小包带了很多零嘴儿。丹阳侯在星宗教训惯了门人,觉得妹妹这正是放纵口欲,刚要说几句,妹妹高高兴兴喊了一声宁哥哥,小宁就出来眉开眼笑的和妹妹一起分吃的,还讨论哪一家的好吃。
闲事一了,丹阳侯提出带小宁回去。
“这不行,哥哥在星宗忙得要命,谁来照顾宁哥哥啊,还不如留在家里,什么都方便,我们还尽心呢!”
“说得也是,到时候你下山来,陪小宁大夫一阵就是了。”
宁无忧一脸乖乖巧巧的表情,丹阳侯瞪他,这一瞪,他爹不答应了:“你这是做什么!小宁大夫虽说是什么地……地……也是你屋里人,我送你去星宗可不是叫你学得这么混账的!”
丹阳侯忍无可忍:“爹!我们还没成亲!”
小宁说话了:“没事的,爹,我们没有吵架,不过现在这样子……走远路也很辛苦。”他茶里茶气,委委屈屈,丹阳侯彻底没话说了。
丹阳侯留了两天,要回浩星神宫,只剩下两个人了,小宁也不装了:“我不要回去。住在这里舒服,住在你的地盘,我做什么都不方便。”丹阳侯顿时无语:“住在这里是舒服,我爹都向着你了。他一向都喜欢你。”
小宁没忍住,笑了一下:“你爹为什么骂你,你不知道么?”
丹阳侯还没说话,小宁就道:“你是家里人,骂就骂了,我还没那么熟,肚子里还有个小的,一时骂不得。”
丹阳侯又瞪他,但小宁笑嘻嘻的,不怕他这样瞪一眼,不知为何,丹阳侯心里一阵恍然,眼神就严厉不起来了。他鬼使神差说了一句:“南泉林隐……一直没什么下落。”
小宁怔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他啊……”
后半句就没声音了。
这句话之后小宁就笑不出来了,他的嘴唇弯起来又扯平,高高兴兴的放着光的眼睛里蒙上水色,好像在翻涌,过了一会儿小宁站起来说:“我去加点茶水。”
这是句借口,丹阳侯拉住了他的手,小宁软弱的神情都在回眸之中了,丹阳侯抓住他的手拉了一下,示意他坐下来,小宁坐下来了。
“跟我一起回去。”
丹阳侯又说了一遍,小宁蒙着雾气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摸着肚子,声音很轻:“等孩子生下来再说。要成亲,如今也不像样子了。”
村子里有不少人好奇,还有专门来看的,小宁一概笑嘻嘻的应对,通通用天元地织不同寻常打发。在丹阳侯家里,他是让人骄傲的儿子,让人吹嘘的大哥,爹亲和妹妹都爱屋及乌,很愿意友善的照顾大哥的屋里人,哪怕看起来有点奇怪,也把小宁当成家里人看待了。
这实在很奇怪,小宁可以感觉出来他们努力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善意,就像他笨拙的学着有一个暖呼呼的家和亲近的家人是什么样,他本来没有想过会是那样子的,但不知不觉,就开始想到了丹阳侯那时候非要找到他父母的样子。
是啊,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夏天来的时候,想看病的村里人已经很自然的过来看病了。小宁虽然有了身孕,开药把脉还是能干的,为着他只收个药草钱,加上巧舌如簧,很能逗人开心,丹阳侯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有两个远道而来的病人正在那里怂恿宁大夫去附近的道冠里卜一卦。
丹阳侯眼睛一瞪,话还没说完,就听那个人拿着药急急忙忙起身告辞了。
晚饭之后,他们还出去走了走,走不太远,小宁过了最麻烦的一段时间,如今又吃胖了一些,走路让他不太好受,丹阳侯本来想说些别的,结果一出口都是跟孩子有关的事。小宁说他想来想去可能还是需要产婆,又说到了再过不久要收稻子之类的有的没的,丹阳侯一阵阵恍惚。
他莫名其妙就允诺到时候会挪出功夫回来帮忙,小宁听了笑嘻嘻的说:“明年我也能帮忙一起干了。”
明年,多远的明年啊,丹阳侯一个寒战醒过来:“你不想回去了?”
小宁犹豫了一下,说:“我在这里不是更好,孩子也能带。”他实在不喜欢星宫,丹阳侯看着他转过头去望远处,浮起一个埋在深处很远的念头:“为了秦非明?”
小宁的眼睛颤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好像无论他有多么快活,只要说到秦非明,就立刻扯下了快乐的表象,好像被人用力戳弄伤处一样畏缩颤抖:“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是没找到么?”
丹阳侯听出了软弱和疼痛,小宁一时间没再说话,过了片刻,丹阳侯回过神来:“是那个人?”
“不是。”小宁说:“不管你相不相信,和他没关系,我不想走,是因为这里更适合我过日子。”
丹阳侯是在一个月后想明白的。那时候师父不催促他成亲了,师兄有时候会拐弯抹角的问一问他和宁无忧如何。他想了想,觉得小宁的心结还是那一夜的事,因为南泉林隐,因为南泉林隐所说的,宁无忧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这个念头刺伤了他。
他在夜里醒来,初夏的夜雨粗暴而短暂,下雨前让人窒闷而难受。他在短暂的迷梦里看见宁无忧抬起头粗暴又愤怒的眼神,是冬天夜里他说会补偿的时候,那个愤怒又痛苦的眼神。雨水滴滴答答滑下屋檐,帘子一样隔绝了更遥远飘忽的黑暗。
从梦里醒来,丹阳侯睡不着了。
也因为如此,遇见同样睡不着而夜半起来的师兄,丹阳侯一下子明白了。
他从前并不明白,并不那么明白,补偿也好,私心也好,他以为在那样必然而来的不幸之后必须做出补偿,除了补偿以外,天元对于地织的本能一样作祟,他对宁无忧所做的一切也许不够温和,却是劫难所致,必须如此。
“那不是劫难……”师兄一时间有些难以启齿般,神色莫辨,还有些好笑:“是情衷。丹阳,你向来自守,若非实难克制,岂会夙夜难眠?”
丹阳侯耻于承认自己竟然情衷宁无忧,最重要的是,师兄无意间扯下了另一片他不想看的遮布,情衷二字,只是他一人。宁无忧此时此刻,一定睡得十分香甜,一夜无梦,因为他不会出入地织的梦里,扰得他难以入睡。
为了不去想这件事,丹阳侯火烧池鱼。
“师兄又是如何做到的,”他咬牙切齿道:“如此云淡风轻,不为所动。”
他说的是谁,他们都很清楚。
颢天玄宿想了一会儿,想了很久,想那个人留下了一封信就悄无声息,在丹阳侯看来,仿佛云淡风轻,在别人看来,也许也是如此。他甚至认真的想了一想,在秦非明眼里,是否动不动的消失,一心记挂别的,他真正也是云淡风轻,十分出尘。
“吾并非无动于衷,”颢天玄宿说得缓慢:“每一次见到他,吾都十分想留下他,如你想过的那般。”
情衷之人,往往也要情之一字才能抚平。小宁很清楚,正因为清楚,他希望这种感情萌发得再晚一点,不要急着就熙熙攘攘挤出来,像春天的花花草草,倏忽就绿野芬芳,秋天就黄叶飘零,冬天如死沉寂。
晚一点,再晚一点,最好等丹阳侯全无察觉之时,他们就成了一家人。一个天元,一个地织,一个需要人整日里围着照顾的孩子,还有丹阳侯的爹亲,妹妹,热热闹闹的一家,他年幼时渴望的一切都有了。
但是丹阳侯渐渐变得难以讨好。
有一次他在给人把脉,病人被赶了出去,他们吵了一架,之后吵架更加莫名其妙,去不去星宗吵一架,他该不该出门吵一架,到后来简直是无理取闹,夜里把他弄醒之后,丹阳侯非要他说生下孩子之后就一起搬到星宗。
小宁心力交瘁,终于只好认输:“好,好,都听你的。”
他只想一觉睡下去,丹阳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开始计划别的事:“到时候我在观星台南面的院子里准备准备,就算南泉林隐来了,彼此也无影响。”
小宁睡意朦胧,听到这里时说了一句:“秦二……他不会住星宗的。”
“师兄会让他愿意的。”
小宁一下子就醒过来了,他攥紧了手,手指掐进肉里,为了不显得有什么不同,努力僵持着一动不动。
潮意涌了上来。涌入眼中。
“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小宁低低说:“你到底还想要怎么样?要我求你,求你忘了我过去的事?”
丹阳侯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小宁仍然在说:“我是喜欢过别人,可那又怎么样?你到底有完没完!”
丹阳侯一口气卡住了。
“你还喜欢他。”
小宁说:“我选了你了。”
这就是答案了,丹阳侯飘忽了一会儿,忽然道:“那对我呢。”
小宁早就知道了,并不觉得意外。他知道丹阳侯为什么难以讨好,丹阳侯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事,憋着,忍着,拐弯抹角,阴阳怪气,就是忘不了那天的事。
不在于秦二,从来不是秦二做了什么。是他情难自禁,从来没办法否认。
小宁安静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讲完就睡,别闹了。”他挠挠头发,想了一会儿,讲了一个笑话。
从前有个大夫,是个医术十分不怎么样的大夫,出去给人家的仆人看病,把人治死了。没奈何,只好把家里仆人赔出去,没过多久,又治死了别人家的儿子,只好把自己儿子赔给人家。这一天刚躺下,就听别人家的仆人来催促,要他去治少奶奶。这人愁眉苦脸的躺下去,对身边的夫人说,嘘,别出声,这家惦记上你了。
小宁讲完笑话,转过头去,丹阳侯眉毛困惑的拢起来,没有半点笑意。小宁闭上眼睛,心情好了许多:“不好笑就算了,睡吧。”
丹阳侯怒道:“你就知道糊弄我!”
也许吧。但当时小宁从来没有预料到这一天,预料到天元向他索取的不是其他,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情。他为了生活苦心筹划,低头认栽,他自知没有力量保护将来也许是天元或者地织的孩子好好长大,听信了丹阳侯拿来教训他的那些事实,那些他是受不起,且很知道深浅疼痛,所以他不要将来孩子长大了再来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有一条路可以不吃苦,偏偏要拉着小的一起吃苦。
小宁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但他没想到才几个月,他就改了另一个希望,希望丹阳侯只想和他过日子,而不是要他一再证明,他喜欢天元才会同意成亲。
喜欢是一只活刺猬,被他藏在心里。为了不那么痛,他只好不去想,不去碰。假装从未有过一处,藏着那个秘密。
丹阳侯是上午走的,下午就有人来求诊,是一个翩翩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摊开手掌,手掌中晶莹剔透的一枚茧。
茧中一只蛊虫,小宁连呼吸也停住了,他低头看着那只虫——书生笑了一笑,做了个手势:“不如出去走一走,屋子里人太多,未免闷着了。”
小宁身不由己的站了起来,哑声说:“好,我跟你走。”
他不能不走,丹阳侯的爹亲和妹妹都在屋子里,而这个人,是冲着他来的。他决不能让他们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中了难解的毒,癫狂迷乱,失智发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