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明和外面看守的弟子打了个招呼,很快走了。梦琼楼背着牢门躺下去,不一会儿,外面又悄悄有人来了,这一次来的是皓苍剑霨。
皓苍剑霨在这里纯属巧合,这阵子风声鹤唳,八爻山也加强守卫,山下其实没什么人,他也没想到不久之前的大胡子也被扔了进来,如今梦琼楼剃干净了胡子,清理一番之后很有些清俊模样,不那么邋里邋遢了。
梦琼楼翻身下了石床,嚷嚷道:“小子,你怎么又来了。上次还不够么?”皓苍剑霨一时脸上挂不住,讪讪道:“我看见秦前辈来了。”
梦琼楼恼羞成怒,道:“你和他自然是一路人,装什么好人。”皓苍剑霨不说话了,想了想又道:“你为何被关在这里?”
这个问题问了很久,梦琼楼一概说是秦非明犯了病,但这一刻他不这么说了,喃喃道:“你听说没有?”
皓苍剑霨道:“听说什么?”
梦琼楼低低道:“江山如画偷了天师云杖,约战你们宗主玉千城。”皓苍剑霨大吃一惊,一惊之下,梦琼楼苦笑一声,道:“那你听说了什么?”
原来刚才秦非明就说了这话,换了梦琼楼的交代。梦琼楼不大精通聪明人的说话法子,但他和很多聪明人打过交道,深知这一类人往往心高气傲,秦非明这样说了,自然有来处,而皓苍剑霨怔怔道:“我听说……无情葬月带走了血不染和天师云杖,如今大家都到处在找。不行,我要去找秦前辈——”
“傻小子,听我的话,去找你们宗主!”梦琼楼陡然提高声调:“你去找玉千城,免得对上了南泉林隐被他一剑戳死,你以为他干不出来么!”
事急从权,皓苍剑霨跟同伴说了一声,往剑宗赶去。
他一路都不见秦非明,梦琼楼说得实在可怕,但他心里仍然很不情愿的想了又想,觉得这话未必作准,于是去见宗主之前,他又把话改的很委婉,甚至觉得略过秦非明的身份也无不可。
剑宗吵吵嚷嚷的热闹着,皓苍剑霨一进去就看到了归海寂涯,归海寂涯也看到了他,略点了点头,连靖灵君也来了。
“江山如画真的送了约战书?”
人人都不敢相信,如果不是宗主紧急召集门人,玉千城神色凝重,严肃端瑾,缓缓道:“信就在这里,正是江山如画亲手所写,他约我在罗日峰一战,我已决定出战——四宗自修真院一事之后,人心涣散,但剑宗多年来主持道域大局,身为剑宗宗主,神君亦未卸任,此事责无旁贷。”
信传了下去,几个人看过,人人都无话可说。只有一人劝宗主不必顾忌江湖规矩,带人一起去,以策万全,人人怒目而视,虽说对方是学宗宗主,不见得就弱了,这话却不能说明白了。
玉千城叹道:“约战于我,岂可避战,我心意已定,召集大家前来也是为了一事。”
一片寂静之中,玉千城环视众人,目光落到人群一角,秦非明抱手靠在柱子一侧,只有淡淡的衣衫,淡淡的侧影,玉千城微微笑道:“若我带天师云杖归来,此事便得圆满,若非如此,谁能带回天师云杖,便是下一任的宗主。”
夜深了。秦非明回到院子里,看了看小宁,小宁在屋子里点了盏灯,看见他回来了,喜色浮上眉梢:“秦二,你回来了,你看看我做的衣服。”
秦非明走了进去,神色不觉软了下来:“做什么衣服,你的身体还没养好。我让厨房多给你炖一些参汤,你喝过了么?”
小宁怔了怔,笑道:“原来是你吩咐的,我还在想,怎么剑宗门第这么好,还有参汤喝。”
秦非明不止嘱咐了常常送些滋补的吃食,还让人引小宁去附近两个花园里走一走。仙舞剑宗的作风虽不豪奢,风雅还是很风雅的,花园修缮得很好看,最大的一个去不得,旁边有好几个庭院水榭就很不错了。
陪了小宁一会儿,秦非明又去找了几根蜡烛,拿了油灯来,还带了一个香炉。他从别的师弟那里要了一些普通静心凝神的香料,小宁很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送他的时候格外不舍了些。
皓苍剑霨站在宗主书房里,玉千城待他说完了,微微笑道:“我记得你一向很尊敬他。”
竟然提了这事,皓苍剑霨垂下头,他当然很尊敬南泉林隐,因此这事就像私告,显得很不好看。
但是他还是来了,如果这是个阴谋,那就是涉及宗主、剑宗、学宗的阴谋。他不能不来,哪怕要对不起秦非明。八壹中文網
玉千城没有指望少年人说什么话,看他不安模样,笑道:“你可以放心,他知道此事,信是昨日送来的。”玉千城信重南泉林隐的态度人人皆知,皓苍剑霨大大松了口气,只觉得真相如此,是他太多顾忌。
少年人一走,玉千城的神色不复温和,他走到窗边,月华如练,秋天悄悄地就来了。
生死之战就在眼前,他一点也没有激动焦躁之意,知道内情的人都死光了。这一天迟早会来,从他多年前在这间书房里和辅师谈起天元抡魁之事,就注定了这一刻,这一夜,这一战,命运如此,不可逆转。
但说起来倒是很稀奇,他记得最深切的不是那一刻,而是在地下的密室里,在他犹豫要不要杀了秦非明的时候,执剑师悄悄站在身后。
那一眼多么失望啊,他还不知道失望是一把贴了皮肉慢慢切过去的刀,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就不会有这一夜了。
在劫难逃,此身此情,不止一人。
“宗主。”
秦非明的声音冷不防响起时,玉千城眼睛不自觉抽跳一下,天师云杖是谁偷走的,他心知肚明,他很赞赏这一招,消失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秦非明做了什么好事。
“你来这里,是要提前看一看吗?”玉千城捉弄一样笑了,这一番话不含好意,秦非明一样心知肚明,他淡淡道:“我以为宗主会有话对我说。”
“什么?”玉千城看着他,又慢慢关了窗:“该说的我都说了。”
“飞溟的事,也无交代了?”
玉千城看着窗边,窗边还有一丝游丝般的光芒,他把飞溟送走了。飞溟带走了血不染,血不染之中有着真相,他把一切都写在里面,至于儿子要怎么选择,是选择为养父报仇,还是沉默的咽下秘密,他都允了。
连这里也很相似。因此他明白秦非明要做什么。
“人各有命,”玉千城忽然苦笑:“都是如此。”
秦非明喉咙一哽,又咽下去话,他握紧了剑柄,握得很紧,不再松开了。过了很久,秦非明看向墙上的空落处,这一走,玉千城也不会回来了。
他本以为玉千城会交代几句,质问几句,但玉千城毕竟是玉千城,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人各有命,许多人,许多命。血海狂涛,自今夜掀起。
天师云杖插在山头上,江山如画神色肃穆,等了很久。
秦非明只远远站着,学宗的临书玉笔也在对面一侧,互相看了一眼。如今学宗宗主已经是杀了刀宗宗主的凶手,能跟江山如画出来的人,自然要肩负巨大的压力和质疑,将来的麻烦也绝不会少。
临书玉笔暗自凝神,江山如画和玉千城一番言语,泽国战图的辉芒和剑光交织一片,秦非明看向了不远处的天师云杖,狂风大作,轰然落石滚滚,剑阵凝结半空,秦非明腰间的佩剑也被剑意感染,不住的颤抖起来。
秦非明按住剑,天空云霞如血,投射下落照如血,剑阵轰然而散,临书玉笔长啸一声:“碧松影!”说不出的凄惶痛楚,急掠而去。
江山如画潇潇而立,许久不动,直到临书玉笔靠近,他摇摇晃晃的长笑一声,颓然倒在乱石之间。
一条软鞭倏然掠向天师云杖。
秦非明笑了一声,剑阵万千分影,于半空倏然展开,他一手挥去,隆隆剑意掠过半山,蛟龙入海,许多痛呼之声传来。剑光一入山谷,又牵连无数轰然炸响,令人悚然发寒,天师云杖被爆炸声掀入半空,远远落在另一侧。
“你……”临书玉笔扶起宗主遗体,更无余力,当下咬牙催动真力,刹那间便掠去极远,秦非明走向乱石满地之中,走到玉千城身边,许久,他在玉千城身边盘膝坐下,淡淡道:“得偿所愿的滋味如何,要我再送一送么?”
玉千城只余淡淡一息,眼前更看不清其他,学宗术法以雷电之引为长,何况是学宗宗主,他睁开眼睛,咳了一声血,秦非明略一迟疑,俯身他唇边,半晌,无言的抚过玉千城的眼睛,这人闭上眼,嘴角还在笑。
秦非明抬起头,天师云杖早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