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星宗宗主病故了。在道域内斗不止的攻守中,星宗的权力过度异常平稳安定,对于剑宗来说尤其如此——失落了的天师云杖不知所踪,为此剑宗宗主之位久久无法定下,归海寂涯暂代宗主之位,而争夺者如霁寒宵和靖灵君也各有优势,霁寒宵剑术卓绝,靖灵君正直刚硬,如今天师云杖一时不得找回,端看谁能服众,得更多的支持,毕竟宗主一位不能空置太久。
第一场雪落下之时,皓苍剑霨从八爻山回来,归海寂涯更愁了。
“南泉林隐没说过如何处理那些人?”
皓苍剑霨摇了摇头:“前辈只让人关着他们,何况前辈许久没有出现了。”一旦入冬,吃食衣物都有所不足,那些关在八爻山的大多是秦非明带人抓回来的,还是秋天之前的事了,加上梦琼楼,这些人冬天吃喝开支也不少,弟子们很是叫苦,之前这里送多少食水都是有定量的,何况囚犯一多,也容易出事。
归海寂涯放下了别的事,专门走了一趟八爻山。
地牢里大多是琅函天的死士,竟有七八十人之多,不过这里的吃食十分简素,加上冬天冷,这七八十人也看着面黄肌瘦,十分颓然。叫嚷的很是响亮的是道域的人,归海寂涯让人一个个问过去,吓了一跳,很多人是道域有钱有势的人家,再一问,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和墨家或琅函天有关系。
这些人见了归海寂涯难免群情激动,要求自赎自身,这么久了,关的人眼睛都绿了。道域一向安稳,从前出了这种事就是大风波,但如今内乱之中四宗各自分立,谁也做不了谁的主。
将这两拨人分辨完了,剩下的就只有很少的一波,这八个人关在分别的隔间,送的吃喝要比旁人更好,皓苍剑霨和其中一个很熟悉,归海寂涯一看,他也很熟悉——是学宗的梦琼楼。
归海寂涯心情很复杂,道:“你回了道域?怎么会被人关在这里?”
梦琼楼见了他心情也很复杂:“你在外面,我在里面,能不能让我先洗个澡再说话?”他和皓苍剑霨关系很好,因此提前知道会有人来这里,归海寂涯想了一想,道:“剑霨,让人放他出来。”
梦琼楼一出来就洗了个澡,洗完了澡又好好吃了顿饭,归海寂涯看过剩下几个人,心里安稳了:七个都是琅函天的心腹,其中还有一个姑娘,剑宗和学宗还有仇在,梦琼楼没有提出放他走的无理要求,换了个舒服地方好好睡了一觉。
去的时候归海寂涯在犯愁,回来之后也没好多少。他依稀拟定了一个大概,墨家和琅函天的心腹不能放了,就这样关着;道域的人再审一审,问题不大的也能放了,问题太大的……按照从前惯例,一向由宗主议决。
至于那些死士,在杀与不杀之间,归海寂涯没有心软。
外面隐隐传来笑声,飞渊在庭院里疯跑了一阵,秦小娥一会儿端了鸡汤进来:“再过半个月就该过年了,剑宗的事再忙,咱们也该回家一趟。”
归海寂涯知道妻子说的是去娘家,此事确实不能再拖,过年时他要留在剑宗,虽说今年情形特殊,该有的场面还是要有,此事也令人愁烦,道:“你哥哥还没有消息,今年……”
秦小娥放下鸡汤,道:“你先喝吧,哥哥往年也不回去,只叫人送银子。等我们回去再问一问就是了。”
她对此事没有多么重视,只是想着心事,过了一阵,归海寂涯心思又到别处去了,外面女儿玩了一阵子,只怕要受冻,便道:“你叫飞渊歇一歇,她这么胡闹,别人都不得睡了。”
秦小娥闻声去了,不一会儿,却把女儿抱了回来,回了屋里,归海寂涯便再难处理文书上的来往,飞渊两只冰凉的手贴过来,贴在他脸上:“爹亲,外面下雪了!”
“飞渊乖,雪停了再玩。”秦小娥柔声道。
雪浩浩荡荡的飘落,天地间唯一纷繁的景致只剩下了茫茫大雪,地上很快铺了霜白柔絮,屋顶上,小船上,静默的落下了冬天的吹息。
西江横棹突然惊醒过来,屋子里空空蒙着一层光,风吹进来,卷着凛冽的碎雪。他几乎立刻就惊得呼吸停顿,匆匆忙忙起来,外面的门开了,单薄的身影就在门外,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无忧。”西江横棹心里一沉:“你在做什么?”
宁无忧抬起头:“啊。”
西江横棹拽着他回了屋子,找了厚衣给他裹住,宁无忧冻得瑟瑟抖,搓了搓手又搓了搓脸,眼睛却很明亮:“啊,啊……”比划了起来。
“你想去玩雪?”西江横棹把厨房里的炉子提到一边,切了点姜丝,温了温酒:“不知道冷么?”
宁无忧笑了起来,西江横棹热了酒,端到他面前,宁无忧一动不动,又侧过脸看他一会儿,端起碗凑到他面前,西江横棹一下子明白了——要他先喝,他低下头去,先喝了一口。
喝完了酒,西江横棹不敢放他一个人睡了,宁无忧晕乎乎的摇摇晃晃了一会儿,乖巧的跟他到了里面屋子,里面多了一张门板,宁无忧看了看门板,呆呆了一会儿,西江横棹没什么想法,道:“你去里面睡。”
宁无忧爬到床最里面了,想了一会儿侧过身,鬼鬼祟祟往外面瞧了一眼,西江横棹抱了一床被子从外间进来,铺在门板上。
他们躺下了,不一会儿宁无忧睡着了,呼吸很浅。西江横棹望着屋顶,又望了一眼外面,疑心傻子刚才往外面跑是去年他们住在一起,跟着他跑到江边看雪的缘故,那天夜里是他走了出去,宁无忧追了出来。
和今夜正好相反。
从前一个人住,西江横棹大可以自行其是,爱怎么样怎么样,这一点无人管束也无人在意,于是他去江边看雪。少年时他肩负刀宗许多人的希望,是没有那个念头也没有那种心境的,自十八岁的那一年后,年年都能有了。
然而今年没去看成,是又和人有了牵扯,冥冥之中,呼啸的洪流辗转又至,这一次不知要把他冲到何方,如今洪流暂且还在床上睡着,委委屈屈的只睡了一半,头发散下来,丝丝缕缕,白天还是他摁着给人洗了头。
宁无忧挣扎的十分厉害,一连串“啊啊啊啊”就格外愤慨和洪亮,洗完了头就逃到隔壁去,面壁思过了一盏茶,偷偷转过头来瞧他,偷看也不够了,就可怜的叫了几声,出来看他杀鱼除鳞,转眼就忘了沐发之仇。
西江横棹一大早要出门,天不亮就要出去,但今天下了雪就打算歇一天。今天出门能打到鱼也少有人来买,何况雪一停还要除雪,就怕房顶的梁栋撑不住。他想了一阵又一阵,微微有了困意,就见床上的鬼鬼祟祟的小子翻了个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挣扎了一会儿床边探出了头。
“宁……”宁无忧热切的看着闭着眼睛睡着了的男人,含含糊糊的说:“啊……哪……宁……”
西江横棹很像忽略他的目光,但这两声可忍不了,沉声道:“西江横棹。”
宁无忧吓的得缩回去,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口齿不清的跟着、怯怯的冒出来:“西……西西……”
“西江横棹。”
“西江……”宁无忧很努力:“西西……横……”
西江横棹睁开眼睛看他。宁无忧一下子不说话了,眼睛只看过去,又是含了一点飘渺的欢喜和湿润,脸颊上的灼伤还没有大好,可一点都不好看,但一个人对好不好看没有自觉、很欢喜很高兴的时候,那烧伤的红斑也不算什么了。
西江横棹道:“睡吧。”他的话很有用,宁无忧缩回去了。
宁无忧第二天醒过来时,不可思议的绕着西江横棹打转,西江横棹一大早还是出门了,买了一只母鸡回来炖汤。宁无忧很激动,狐狸有多激动他就有多么激动,端茶送水,积极洗碗,早早摆了两只碗在桌上,一只还倒了酒,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火炉边,看鸡肉在锅子里沉浮飘荡。
西江横棹不动声色的看他,猎人看狐狸就是那样,傻狐狸馋的眼睛里都是光,聚精会神,一刻也不看别处,西江横棹走到桌边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口,眼睛也没看别处。
这时候外面咄咄咄几声,接着鱼篓里一阵响,西江横棹回过头去看了看——千金少来了。这事他还没告诉过别人,但千金少迟早会知道,西江横棹没有动,宁无忧也没有动,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阻止他坐在炉子面前吃鸡。
不过,如果他早知道来的是他的从前的饭搭子,他就会回头看一看了。
门一推开,千金少扇了扇风:“好香!师弟赶上趟了,大师兄,今天我带了……宁大夫?!”
宁无忧一脸无辜的回过头去,指了指门:“啊……”他又很矜持的点了点头,千金少惊呆了,西江横棹替师弟把门关上,风将炉子里的火吹歪一边,鸡汤就要慢个一会儿,他很能抓住宁无忧这时候的想法了。
千金少坐在桌边喝酒,宁无忧在炉子旁边吃鸡腿,旁若无人的吐着气,小口小口吃;回过神来了,千金少问旁边也喝酒的人:“大师兄,秦……南泉林隐知道此事么?”
西江横棹要说的就是这个:“他不知道。”
师兄弟的目光默默对上了,西江横棹又喝了一口酒,沉声道:“宁无忧不是江湖人,不是和他扯上关系,不会被人算计。现在又神志不清,身上有伤,说了又能如何。”
千金少道:“这个……也是。放心,我不去说。”
沉默蔓延了一会儿,只有宁无忧啪嗒一声吐了骨头,又弯腰捡了起来,火光照亮了那根骨头,左看右看,没一丝肉也没一丝皮留下来,吃的很完美。
西江横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抽了几下,千金少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小宁大夫还会恢复么,总要找人看一看脑子。”
西江横棹不置可否,道:“明年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