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娥一大早就准备了带回去的东西，昨夜下了雪，路上难行，她本来想马车回去，但归海寂涯一大早就去忙了别的事，思来想去，好些东西都放下了，带着女儿和一些吃食，又包了红纸压岁钱，先回去了秦家村。
这一路上走得不易，飞渊前面半程还抱着，后面下来自己走。两人到了家里，家里其他人都在了，还来了两个远亲，在说着分家的事。
秦小娥吓了一跳，道：“怎么就说起这个了。”她很有些惶然，旁边大哥大嫂都没说什么，妹妹还没回来，弟弟先出声了：“爹还在呢，何况大过年的。”
大嫂笑了声，说：“小辈还不是听老人的意思。”
人都请来了，那就是正经要分家了，分家没有秦小娥和妹妹什么，大嫂把两人带到屋里去，飞渊走了一路困了，在娘亲身边贴着睡着了，妹妹凑过来瞧了一会儿，笑道：“这孩子雪白一团，长大了更好看。”
外面在分家了，外面吵起来了，秦小娥听得忧心，道：“二哥还没回来，怎么就要分家。”这里没有别的人，妹妹可以说话了：“大嫂都生了第三个男孩儿，弟弟每回镇上回来都要吃喝许多，她心里不愿意，早晚要分家，爹还在，大头分给大哥也是很应当。”
秦小娥不说话了，这个话题与她没什么干系，过了片刻，妹妹又道：“姐夫这阵子可还忙着么，这阵子乱得很，听说好些人家都被祸害了，爹亲前些日子也提醒吊胆的，还说要养一只狗，看家护院也好。”
秦小娥暗暗松了口气：“养一只狗也好，那种很凶的……”便将这些话扯开去了。两人又说了些针头线脑的事，说了管家的事，秦小娥下面还有些田地，她一说到这个，便又成了一人之言，道：“若不是先头还学了算学，那些管事随意糊弄过去，我一个人又怎么操劳的过来。”
妹妹笑了一笑：“姐姐有福气的，我去外面看一看。”
屋子里空了，秦小娥抱住了女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大嫂进来了，端了一碗花生酪，秦小娥谢过了她，叫女儿醒过来，飞渊拉扯了一下娘亲的衣衫：“娘亲，我想回去了。”
外面摔了只碗，秦小娥吓了一跳，大嫂很是镇定，笑道：“炉灶还在炖肉，我出去看一看。”外面还在吵着，又过了一会儿，秦小娥听着外面安静下来了，原来是归海寂涯来了。
归海寂涯把年礼也带来，一家人上桌吃饭，飞渊吃了花生酪就吃不下别的了。吃到了一半，秦小娥胃口不大好，筷子就搁下了，也不喝酒，只淡淡的喝点热水。一顿饭吃完了，秦小娥一直隐隐有些不舒服，去了内室，妹妹也没事一般的说：“给了弟弟三亩水田，还有二十两银子。大嫂很不服气，爹爹说，还要请别人起个土屋，钱都他来出呢。”
秦小娥勉强笑了笑，喝了半杯茶水，忽然道：“二哥呢，他……”
“二哥，二哥几年没回来了，倒是银子回来了，听说今年还是二十两银子，托人送来的。”妹妹顿了顿，不以为然的说：“真要肯照看，为何不把小弟带去剑宗，小弟给人端盘倒茶，便是教了算学，识几个字，小弟也是个账房先生，何必抬头低头看人脸色。”
回去路上，秦小娥恹恹了一阵，吃喝都吐出来了。归海寂涯吓了一跳，回剑宗就让大夫过来给她把脉，看了一会儿，大夫抚须而笑：“恭喜两位，这是弄璋弄瓦的好事啊。”
秦小娥很是惊诧，再看归海寂涯，自然喜不自胜，送了大夫出去。等归海寂涯回来，秦小娥怔怔坐在床边看着女儿，慢慢垂下泪来。
归海寂涯见状关切了她几句，秦小娥低声道：“飞渊还这么小，你又忙着剑宗的事，如今谁来带她？”
“你操烦这个，也太早了，快睡吧，”归海寂涯听她愁的是这个，松了口气：“明日再细细琢磨，总有别的办法。”
秦小娥怔了怔，道：“我哥哥半点音讯也没有，谁送了银子去？”归海寂涯不料她突然说了这些，顿时明白了，她操心的不是别的，是秦非明至今还没个音讯。
此事简单，归海寂涯心知送银子定是很早就准备好了的事，时候到了就叫人送一送，但他也累了，没再接着话，只说：“你想叫他多看顾飞渊，此事我知道，以后慢慢来吧。”
秦小娥沉默了一阵，道：“我还想求他，帮你一把。”
归海寂涯一时间说不出话了，侧过头去看她，秦小娥也看着他，柔声道：“你不要怪我，我们在一起，别的什么我也帮不上你。上次我听别的人说，说我哥这时候也不出现，任前宗主如何喜欢他也不成了。他没有这个意思，帮一帮你有什么不好。你当了宗主，总不会如何亏待他。”
归海寂涯叹了口气：“还好你没去说。”
秦小娥一呆，便听他叹着气说了下去：“此事何来亏待不亏待，你去说了，我便输了。他不会帮我，只会觉得我不堪大任，要么弃之不管，要么亲身上阵来争一争。”
秦小娥忽然一个激灵，道：“是了，是了，他就是这样。”
“他自视甚高，看别人也如此，”归海寂涯淡淡道：“睡吧，莫再想了。”
有了飞渊，秦小娥本以为哥哥不多久就会知道，归海寂涯也在剑宗，总会碰得到。她得了很多的祝福和礼物，来自家里人的，别的熟人的，连去庄子里走走也会有很多人说几声好听的话。但秦非明一直没来看过，她不敢承认，内心很失望。
等飞渊能走了，能说话了，她便忙着绕着女儿转，想着什么能给女儿，不知为何，她想的那些和哥哥教的那些一样，只是剑法什么的要让剑宗的教了，她虽然有些牵连，却没有去学过剑法，也不知道剑宗如今的波澜藏了什么千头万绪，她只操心女儿，哪怕女儿如今还小。
女儿总会去学剑的，这一次，不会和从前一样，只是她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过去了，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说不清楚，妹妹那么说，羡慕她是离开了家来了剑宗的那一个，但她也不明白哥哥是喜欢她才带了她来，还是不喜欢她，才这么久也没有再来看过她一次。
在最冷的时候，白玉美人还是开得很好，它们种在四面包围的庭院里。几年前的冬天，万渡山庄最冷的时候，颢天玄宿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临行前师父格外交代了一些话，要他暂时放下浩星归流的修行。
“搁置一段时间，再去想时，会有不同的领悟。”
廊下的白玉美人依然开得很好，颢天玄宿静静站在走廊下，再过一段时间看时，领悟确实不同寻常了。
虽然外面很冷，屋子里点了炭盆，又点了蜡烛，颢天玄宿坐在桌边，他有一阵没有来这里，自然触景伤情四个字，为了不看，为了搁置一段时间，他不去想。
那一天，他什么也没做，秦非明也干脆的走了。
他仍是习惯留下足够的余地，习惯让那个人用自己喜欢的办法处理自己的麻烦，一贯如此，从来如此。
于是他所知道的也只有点点滴滴的，凌乱拼凑起来的一些：情人离开了道域，情人遇上了激烈的战斗，心魔炽盛的催促霜天玉珏一整夜，那是个雪夜，他一夜不能成眠，怀疑自己是否将错误一再重复，终至哪一日恍然后悔。
霜天玉珏是一种保证，但是距离太远，他便不能知道什么了。直到两天前，霜天玉珏又散发微微的光芒，于是他把星宗之事暂时交给丹阳，来了万渡山庄。
秦非明走入大门，一眼就看到了铜环上斜插的梅花，他看了一眼梅花，稍稍催动内息，霜天玉珏就开始疯了一样的警告他。
颢天玄宿就在里面。他没有管，无论是手臂上的术器还是铜环里的梅花，旅人风尘仆仆的归乡，最好的归宿就是软绵绵的床，热气腾腾的饭菜，这两个都没有，有的是清苦的药香，和倚窗读书、病弱宁静的天元。
秦非明带了一些东西回来，一些香烛，一壶酒，还有没烧完的纸钱。这些东西都不好看，这一次回来他头发染透了霜雪，灰色大氅沾了不知多少尘土，脸上当然很疲惫，没了矜持，走到了桌边。
“你来了，”秦非明淡淡道：“省的我去星宗。”
颢天玄宿凝神看了他许久，秦非明坐在桌边，倒了杯茶，又解开了包袱，从里面拿了半个饼，就着茶水慢慢的吃下去。
剩下的东西一看便知。都是祭祀之物，但是纸钱为何还剩下来——那自然是还有人没祭奠过，特意剩了下来。
“你好像很忙。”
秦非明抬了抬眼睛：“还好。”
颢天玄宿道：“厨下还有些吃食，吾去热一热。”
秦非明神色如常，道：“多谢你。一路来我没吃过饱饭。”想了想，又站起来：“还是我去吧。”
吃饱了饭，喝足了水，秦非明连药也煎好了——许久以前，他也习惯帮天元煎好了药，自然下厨的事也不想要别人多添烦乱，大部分时候，他没有求救于人的习惯。
只有一次。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非明微微出神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一声。端了药倒进碗里，往前面去了。
颢天玄宿没有立刻就去喝药，秦非明也没有催促他喝。这一切太习惯了，秦非明又坐了下来，倒了杯茶：“我来这里，是为了请你帮忙……霜天玉珏之事。”
“非明，你心魔太深。”颢天玄宿淡淡道：“吾等在这里，是为了和你谈一谈别的事。”
秦非明喝了口茶，放下了杯子：“今夜不行，我要去睡了。”他回来了一路，再来长夜不绝，彻夜聊天，也许明天就醒不了了。
颢天玄宿道：“你去了何处？”
“去上坟，烧了些纸钱，添了香火。”秦非明顿了顿，倦怠不已的声音：“小宁那里，还有……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