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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1 / 1)

绿莺留在剑宗,当起了秦非明的丫鬟,架势也很像模像样。秦非明不仅默认了她包办了一应吃穿用度,还问过她要不要学剑——绿莺想了一会儿,很是觉得新奇,道:“公子,为何想要教我剑术?”

秦非明道:“你到处乱走,有些功夫防身总是好事。”

绿莺差点心动了,好在她想了又想,深深觉得秦非明一旦开始教她剑术,恐怕等到出师之前,她都别想逃过这人严厉的催促和指点,一念及此,绿莺就没什么想法了。她有武功,并非全无保障,再练剑术不过是个花头,更重要的是,她意不在此。

又过了一会儿,秦非明抬起头,迟疑了一下:“绿莺,你有没有那种……能让人换了面容之物?”

绿莺笑了,又很好奇:“公子要用,我可以给你不少呢。”

秦非明目光一动,落在桌上的一张空白纸上:“我要用,你教我吧。”绿莺又看了他几眼,微微含笑道:“公子今日与从前不同,让我猜一猜,公子是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宁无忧背着个竹篓,去山上采药,这段日子他都在看从前的笔记,看的越多,越发觉得自己很有天赋。

天赋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莫名的有滋味,有时候他看得入了迷,迷得夜里都在想那些事,仿佛那些药草和药方自成一方世界,而那一方世界他特别自在畅快,轻车熟路,无所畏惧惶恐。

潮期被安抚了。西江横棹没有骗他,说是有人给了一颗药,那颗药确实很厉害,宁无忧一瞬间产生了错觉,好像闻到了隐约的信香,西江横棹没有信香,那种虚幻的感觉却真正的帮他渡过了最难受的时候。

就算不说,宁无忧也知道那颗药来得不易。

初夏暖洋洋的来了,宁无忧从山上背了一篓子的药草下山来,山下路边有个人蹲在路边,前面铺了一张草席,宁无忧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老人家,这是什么?烤芋头?”

蹲在路边的老人家看起来脾气就很差,脸色冷淡,随便点了点头。宁无忧不知为何就觉得饿了,又看了几眼,从怀里摸出五个铜板:“这点钱,您给我几个吧。”

老人家抬了抬眼睛,粗着嗓子:“一文钱一个。自己挑吧。”

那可不便宜,一文钱啊,大肉包子也就五文钱了,宁无忧蹲下去挑了五个最大的,老人家调整了一下蹲着的姿势,两只手揣在衣袖里:“年轻人挑来挑去,多送你一个就是了。喏,那边上最小的,你也拿走吧。”

宁无忧心想那你倒是很大方,他挑了五个,拿了张荷叶包好了。老人家拿了铜钱也不看他,抱着手坐在路上,等第二个大傻子去撞树。

心里有气,宁无忧路上不饿了。背着草药先去了药堂,痛快的卖了大半草药,换了半两碎银子,别人卖不得他这么好的价钱,都亏了他懂药草,怎么处理心里门清,成色好不好,谁都别想挑剔他。

这半两银子,他直奔酒铺,打了酒才回去。一回家,母鸡病病歪歪的来了,宁无忧蹲下去叹了口气:“阿青啊,你再不好一些,我也只有狠心了。”这些日子鸡窝里死了好几只,周围问过的都说养鸡容易病,宁无忧说罢伸手摸了摸母鸡,母鸡一口啄在他虎口上,愤而去了。

旁边是西江横棹弄出来一块地方,他们要有另一间屋子专门来养鸡了。但宁无忧也觉得养鸡味道太大,不如在附近树林里搭个棚子,遮风避雨就行了。树林也不远。现在看起来,这个也不太牢靠,每日给鸡找吃的也费力气。

这会儿荷叶包着的芋头差点滚出来,宁无忧气散了,剥开了一只,突然怔了一下。原来那芋头外面黑乎乎的皮意外的松软好剥,太好剥了,实在不太对劲,等他一口咬下去,舌头突然一跳,肉汁顺着芋头泥滑出来,里面是结结实实的一块鹿肉。

鹿肉裹了一团松子,芋泥裹住了鹿肉,鹿肉鲜嫩多汁,芋泥滑柔绵软。宁无忧还没怎么品味一番,喉咙一动,咽了下去。

第二个却不是鹿肉了,而是一团梅干菜,梅干菜撒了细细的茱萸,还塞了一些黑芝麻,这一口下去虽不如肉那么鲜活畅快,却也趣味非常。等西江横棹回来,宁无忧坐在桌边,就等他一起吃呢。

“我不贪这一口,你吃吧。”西江横棹没发觉他真正的目的。

宁无忧急促的吸了口气:“大师兄!”

“……你想让我做一样的?”西江横棹终于明白了,宁无忧用力点点头:“你一定吃的出来怎么做,对不对?”他对吃食真的十分痴心,西江横棹一时无语,回过神来,小火慢慢烤了芋头,半热不热之时,用小刀切了一小块,剩下的仍是给宁无忧留着。

宁无忧吃了一口,忽然一阵反胃,他脸色一变,转身就去了厨房。

秦非明并不知道不远处的草屋里发生了什么,灯火熄灭了,又到了夜里。他转身往剑宗的方向走去。

这一天荒废了干净,从前他绝不会如此,失去一天,什么也不做,没有目标,或者说目标放在了一旁。

随心所欲,漫无目标,前路如何,他不去问任何人。走到哪里,他亦不知,只知心回到了胸膛里,孤魂回到了躯壳里,慢慢沉下去,总有些沉渣碎片还在翻弄,沉的还不够深。

“我大概是有了,”宁无忧睁着眼睛,没法睡着,西江横棹更睡不着了,听这话说得,好似真的能生一样:“明天再说。”明天带出去看一看。

“我不骗你,今天那个人,真的就是你朋友。我后来才想起来了,有那么一点点的味道,”宁无忧翻了个身,下巴蹭了蹭大师兄的肩膀;“大师兄,万一我真的有了,说不定……”

“说不定?”

宁无忧嘿嘿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说不定我还真的能生一个小子,这样加上我们两个,更像一家人了。”他陶醉了一会儿,低声说:“多好啊,我打小就羡慕别人家,路过人家,爹娘宠着小的,我看了都走不动道儿。”

西江横棹本来当他说得都是傻话,傻话说的那么动情,可见不止是傻话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和这个傻子过一辈子倒是决定好了,真有一个孩子……他本来没有这样想过。他不是天元,娶一个地织的意义,对和仪不管用。

可这个傻子,他实在放不下,只好认了。现在这个傻子居然说还要生一个孩子,也不知是什么傻劲儿传染过来,西江横棹睡意慢慢散去了,宁无忧睡在他旁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说:“我以前从没想过。”

会有这一天。

西江横棹道:“你想起了什么?”宁无忧摇了摇头,眼睛有些湿润,低声道:“我想起来,我们果然是上辈子就在一起,这辈子更要一起过。你看吧,我还能跟你有一个孩子,不管再怎么……我们都是注定在一起的。”

宁无忧有一种狡猾的生存哲学,他抓住一切发生在生命之中的好事去欢喜,就像他从来没有期待过这些好事发生。发生了,也有可能淡去,他学会了披上一层伪装,接受那些并不让他喜欢的离别和错愕。

现在,他有了隐约的预感,也许他就此落地生根了,就像一颗种子在潮湿的泥土里,再也没什么能让他动摇,再把他从家里带走了。他想要的家,他渴望的家,他欲生欲死的幻想一个地方容纳他,容纳过去,也容纳他痛哭的失落和狂喜的期待,就是这里了。

现在,他不再是追着风,追着月亮的那个人了,他要看着脚下的树苗慢慢变成树,变成树林,他生根了。

归海寂涯回到剑宗,就听说宗主打算做一些人神共愤的事——秦非明已经命人去请剑宗下属的门派的掌门和要员,这些人一起来,足有百来人,如今剑宗大张旗鼓的在为此准备,弟子们也不得空闲。

秦非明坐在书房里,一抬头就能看到挂在对面的卷轴。

归海寂涯曾经在执剑师那里看过的画,非是名家,更不是什么让他有所启发的画卷,他一走进去,就发现秦非明心情很不错——这倒是难得的一幕。

“泰玥瑝锦才刚刚走,”秦非明端起茶杯:“你很喜欢那幅画?”

归海寂涯被他的切换弄得措手不及,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

“执剑师,前任宗主,还有……你们都喜欢的画,有什么不同?”

秦非明扬了扬眉:“要说的话,不过是自嘲之举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落在我身上也是一样。你从外面进来,应当听说我在做什么了。”

归海寂涯脚尖一动,转过身去:“宗主要做什么,只需吩咐便好。”

“我将挑战颢天玄宿。”

归海寂涯上一句才推脱,下一句顿时被他惊得迸出来:“为何?!”

秦非明有很多理由都可以说服归海寂涯,为了剑宗,为了道域局势,为了刀宗的平衡,他挑战颢天玄宿再合理不过了。

但他毕竟不想走玉千城的路。

“道域第一人,只有四宗之中才能决出。”秦非明看向归海寂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情绪,道:“不是颢天玄宿,就是我南泉林隐。”

归海寂涯怔了一会儿,道:“你有把握?”

秦非明道:“五五之数。现在星宗亦有回应,约我见面详谈,你可愿意与我同去?”

这就是另一种暗示了。归海寂涯恰好不是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如果秦非明死了,这一番暗示就在指向以后,但他不明白。

为什么人会轻易抛弃苦心得来的一切,归海寂涯自问对剑宗并非不尽心力,为了剑宗,他也忍下了南泉林隐种种出格的举止。因为南泉林隐的出格必然导向混乱的局面走向安定,为了这个结局,他可以接受新任的宗主不够经验、不合心意,他可以从旁守护。

但秦非明迫不及待的挑战星宗,把剑宗、生死、责任都放在了可以舍弃的地方,归海寂涯不明白,一个人如何可以这么反复无常,迅速抛弃到手的一切。

秦非明还在等他的答案。

“这一战后,皓苍剑霨要从八爻山调回,”归海寂涯顿了顿,又道:“还有小娥的事……她对你有心结,你不去见她,她更放不开。”

秦非明道:“不难,我答应你就是了。”

归海寂涯走了,绿莺端来了茶。秦非明看着她倒了茶水,若无其事的端起茶杯,绿莺看向墙上的画:“公子真的要去?”

秦非明微微颔首:“我自然是要去的,这一战,我期待已久了。”

颢天玄宿为星宗掌教,道域四宗执牛耳者,一战足以左右道域如今难得的和平。绿莺想的却是另外的事,她想起了梦琼楼——梦琼楼下落不明,逍遥游曾经说过,泰玥瑝锦积极促成剑宗和星宗的宗主之战,其实是落入梦琼楼的算计。

“期待已久……”绿莺叹了口气,道:“公子的想法总是奇奇怪怪的。何必要为难一个老实人,刚才看他,当真受公子欺负许久,差点就生气了。”

秦非明不语,只抬眼看向墙上的画:“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画上并没有写出后面两句,不知来处,只会以为是恨时入景。但诗人落笔之时悼念亡妻,执剑师留下这幅画一定也有过一念,至于人们以为他悼念亡妻,而不知意在后面的怅然,又是另一重自嘲了。

身在情在,这对他来说,如今已是桎梏。

世上既有人心易变,又有心如磐石之说,变与不变,说到底是看到了多少、看透了多少做出的抉择。

秦非明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到,颢天玄宿如何劝阻丹阳侯,声称自己必有把握一胜,这一战,星宗不会吃亏。丹阳侯一定也没看出来,颢天玄宿此举是为了保他,毕竟,小宁还活着,他就必然会为了小宁排除过去的障难,小宁最大的麻烦就是丹阳侯,星宗的天元,过去的怨侣。

颢天玄宿通过泰玥瑝锦约他见面,答应一战,必然附带一个条件——他不得再去寻找丹阳侯的麻烦,只能算在颢天玄宿的一战上。

秦非明微微弯起嘴角,颢天玄宿提出这个条件,事出无奈,而他……他会答应这个条件,并且为剑宗准备好了后路,那就是归海寂涯。

归海寂涯本就该成为宗主。如果不是考虑的太多,把剑宗看得太重,希望得到最大程度上的安宁——缺乏快刀斩乱麻的脾气。秦非明一开始就不具备那种条件,他的筹码本不足以一争,最大的一招是诈唬,而这诈唬用的太好,以至于别人都无可奈何的暂时安静,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他要走了。

这一战无论生死,他都要走了。剑宗的烟云和过去,他要放下了,小宁平安无事,他也可以稍稍原谅那个从前不够坚定的自己。这一程之后,他要去中原收回旧账。若还有以后,余生寄剑,一绝红尘。

天光熹微处,秦非明上了山,半山有一处亭,颢天玄宿戴了斗笠,风一吹过,纱帘便轻轻浮荡。

不约而同,归海寂涯和泰玥瑝锦都不看他们,各自走得远了。

秦非明道:“大白天的,为何在喝酒?”他一走近,颢天玄宿为他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秘泉幽林,此处风景不错。”颢天玄宿微微笑道:“剑宗宗主来得真早。”他暗暗指责秦非明迫不及待这一战,秦非明不觉莞尔,接过了酒杯,笑道:“我忘了,你一向很喜欢这种高处。”

“非明。”

秦非明不出声,捏住杯子,轻轻转了一转。

“你与丹阳之间,就此罢手。”颢天玄宿轻声道:“吾也会让丹阳远离宁大夫。”

多么了解他啊,他要的也不过如此。秦非明心里怎么想,不愿落到面上:“此事你能做得了主?我为何要冒险,让小宁承受不可预知的风险?”

颢天玄宿道:“因为宁大夫是地织之事,如今只有寥寥数人发觉。丹阳一旦有事……”

他说的轻柔无害,秦非明眼睑重重一跳——丹阳侯出事,道域的人都会知道丹阳侯因何而出事,是为了一个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地织。到那时,小宁会面临什么,他依稀能想到一些,人言可畏,蜚语流言,还有无处预测的种种危险。

秦非明想到这里,只得笑了:“说的是,只需他离小宁远远的,这笔账,我记在他师兄头上又何妨?”

颢天玄宿又倒了一杯酒,这个说法多少有些伤人,但他又很快想起来,如今他们之间也算不得恩爱情浓,比起怨侣,也好不了太多。

“还有一事,”颢天玄宿柔声道:“五年之内,吾的浩星归流当能踏入至高之境。”

秦非明脸上一沉。

亭子遮住了两人,外面是极好的阳光,晴朗湛然,悠然的好天气。山下树叶清脆,新叶抽出嫩绿,春水波光粼粼,蝴蝶和蜻蜓扰花点水,桃源安然,田间忙碌不绝。

“好吧,五年。”秦非明许久之后答应下来,不甘心的道:“五年这么久,霜天玉珏,你我之间不再需要此物彼此为难了。”

“吾认为,为了五年以后的一战,此物必不可少。”颢天玄宿缓缓道:“与天相争,一贯是你的作风。如今你以吾为屏障一战,放不下过去,也放不下相争之意。此物,可保你不入魔道,免你到期失约。”

秦非明无言以对,他听出来了,颢天玄宿还在说他放不下——否则,也可以是别人,不必非是颢天玄宿。

“你想击败我,因为你心中深知,你属于吾。”

这句话让秦非明顿时哑然,他以为颢天玄宿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像丹阳侯那种把小宁当成可以关起来的物品的天元,颢天玄宿一次也没有流露出要他如何的言语举止——他也一直以为,颢天玄宿对他足够放心,有时候甚至过于放心。

“那不一样,”秦非明有一种刺痛的狼狈:“我在那时候也知道你是我的,只是我的。那很公平,我属于你一人,你属于我一人。难道情爱之事不是如此么,心许一人,只有一人,世上只有一个人让我变得不像我,我不愿变成那样,我不是那样的,你明不明白!”

颢天玄宿闭上眼睛,微微苦笑:“吾明白你想什么。你从没有放下。”

秦非明从激动之中回过神来,一时间也觉得失态,然而他很坦然的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以为我放不下过去之事,直到我在雪夜一战。颢天玄宿,我不信什么身在情长在那一套,此事必要有个终点,我与你一战,无论输赢成败都会竭尽全力,唯有如此……才是缘绝。”

颢天玄宿沉默了许久。

秦非明一时间又觉得嘲弄从心底浮起,过去种种,他决意缘绝的那一刻,在颢天玄宿为了维护丹阳侯而不惜用天元的优势压制他。是的,颢天玄宿没有说错,他对此深恶痛绝,他们情衷彼此,但一旦涉及到亲友师门、利益之争,唯有他站得足够高,才能坐在这里以剑宗和道域为护持谈判。

他们怎能在一起?怎能只属于彼此?说了这些,无非是证明他放不下,秦非明心想,身在而情长在,哪个有过好下场?有情,要比无情更伤人。

“霜天玉珏,吾答应你,”颢天玄宿道:“五年后,你与我共同取下此物。以示……互不留情、一战之意。”

秦非明一怔,道:“五年后?”

“你与吾之间始终太过拥挤,这一战,不妨简单一些。”颢天玄宿慢慢道:“五年不长,你今日前来,也并非绝佳状态。”

秦非明一怔,微微颔首:“自然。我答应你。”

他隐约觉得其中并不单纯,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按照表面的意思答应下来。

“还有,”颢天玄宿忽然取下斗笠,顾盼之间,隐约的哀悯和洞悉:“若你输给了吾,仍然放不下,又该如何?”

一种放不下,是过去的纠缠情爱,而另一种,是胜负所在,秦非明听懂了,颢天玄宿怕的是他不肯放弃,以致累及剑宗和星宗。

“到那时,我封剑退隐,”秦非明一怔:“真该如何,我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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