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西瓜沉入井水中,没一会儿又浮出来,沉沉荡荡一会儿。翠绿瓜皮,深色纹路,这时候吃还太早,吃得是个赶早的鲜味。秦二看他带了个西瓜上山来,神色古怪极了,宁无忧在心里翻译:看不出来,力气倒是不缺。
暮春的雨下了两场,后面的院子里的葡萄叶子也招展苍绿,下面摆一张摇椅,秦非明趁着天还没有怎么热,躺在葡萄架子下面的摇椅上,半明半暗的光斑轻轻在衣衫上晃着,瘦伶伶的手伏在扶手上,青筋和指骨上绷着的苍白皮肤都似不够用了似的。
宁无忧把了脉,又问过宋大夫有没有来过,颢天玄宿几时走的还不回来,秦非明支开身后的侍女,去厨房里端些吃食来,没了别人,有些话便能直接问出口,在问之前,秦非明特意没说话,盯着宁大夫看了一会儿,才道:“什么不对?”
宁无忧摇了摇头,愁色不消,转过头去端茶喝,秦非明往后一靠,看不远处的屋瓦上一只停住的鸟,缓过来的宁无忧斟酌字句,小心说话:“秦二,你这阵子是不是肝火太旺,也不大能睡足……”
秦非明别的没听进去,肝火太旺说的是什么,他还是懂的。怒伤肝,憋气憋的太狠了也伤肝,心怀郁郁,这一阵他睡得很浅,惊梦而醒,熬过漫漫长夜的时候比起从前自然不少。
“还好。”
宁无忧又捏住他的右手,手指指腹滑过脉搏,胎息很弱,从前弱,那是月份还不足,如今胎息弱就不太好说了。这个孩子再过两个月就满打满算九个月,但这样微弱的气息,生下来很可能天生不足。
“我再给你开服药,你吃吃看,”宁无忧一横心:“你放心,别的我不会,治你我还不会。你只管喝药……”
“小宁,”秦非明打断他的盲目乐观,安慰了一句:“别瞎想,我还没怕,你怕什么。”
宁无忧不能不怕,但这种心情,碰上还在这里安抚他的朋友,便堵在看不见的地方,点了点头道:“对了,星宗宗主怎么不在……”
“他在星宗养病,快了。”
宁无忧一时间哑然,差点忘了星宗宗主也是个需要细心养病照料的人了。侍女送上了点心,送上了冰镇过的西瓜,秦非明取了一块糯米蜜枣糕,小口小口吃下去,不一会儿就有薄汗浮上额头。
暮春时节,如何也说不上热,宁无忧心里一堵,秦非明把西瓜朝他那里推了推,又问道:“后山我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去看看?”
宁无忧道:“我一会儿去,你还要睡么?”秦非明往远处碧空万里看了两眼,下午渐渐暖晴,于他又太热了。太冷自然不好,太热也不好,收回视线,小宁还在往他这边看,秦非明一撑扶手缓缓站起来,摇椅前后摇晃了一会儿。
他已经显得有些臃肿了,脸上却还是瘦得厉害,不大有精神耷拉着眼皮,慢慢消失在走廊拐角。
宁无忧开了药,趁机会和管家问了问情况,颢天玄宿比预定的晚了十来天,管家也曾用这里的方式联系宋大夫,刚刚送了消息去。秦非明睡不好的时候很多,白天也能睡回来,别的倒是看不出哪里不好。
缓过神来,宁无忧也只有苦笑——说起来,确实不能说是不好,不过是预料之中的空回响的反噬在缓慢的发作,加上从前种种遗留的内伤,用过的药,逞强时留下的说不出的苦处。
一留三日,宁无忧下山去的路上,又绕道走远了些,打听星宗的消息。星宗上下这几日都没有什么大事,宗主在,丹阳侯也在,天雨如晴带了一队弟子去远处联系结阵,再要打听,就听不到什么要紧处了。
此时,万渡山庄刚刚蒙了暮春一场雨,浓绿浅绿,翠绿荫绿,远处鸟鸣啾啾,摇影错落。秦非明坐在窗边闭目养神,有一下没一下抚摸身体里蜷缩的弧度,回想小宁刚才的神色,小宁说的那些话,模模糊糊,蒙蒙昧昧之间,似乎在藏着什么,不想他知道而小心翼翼,又不能彻底隐瞒。
秦非明费力的回想更多细节,突然间,小腿抽筋了一下,痉挛的肌肉拧起来一般,他撑着桌子站起来,小腿还在发麻。
外面突兀的传来了人声,隐隐约约,秦非明背过身去,眼看人就要进来了,又慢慢坐下去。
避无可避,门推开了。
屋内临床而坐,秦非明微微用力握住扶手,他一时间难以表现得十分自如,眼前的人是不久前依依别离之道侣,也是在山巅践行五年之约的天元,秦非明心知这番沉默太长,嘴唇微微一碰:“……你回来了。”
“吾来晚了。”颢天玄宿柔和望去,摘下了斗笠,门关上了,地织神色恹恹,信香起伏激烈,避开目光,颢天玄宿一眼掠过腹部隆起的弧线,呼吸隐隐一顿,秦非明撑着站起来,似自嘲一般:“小腿抽筋了,走不动。”
“不要动。”
不知为何,秦非明看着慢慢蹲下来、捉住他小腿揉捏的天元,忍不住伸手抓住颢天玄宿的肩膀,这个姿势十分吃力,颢天玄宿微微一惊,这一走一个多月,乍然分别,似乎对于道侣是很大的打击。
这是他的错,于是他很快便叹了口气:“吾该早些回来的。”
“嗯。”
“可惜有事耽搁,让你担心。”
秦非明无精打采,听到这句话才有微微辩驳的欲望:“……什么事耽搁了?”
奇怪,他明明想说没担心。
颢天玄宿笑了,站起身来,倒了杯茶,送到秦非明手边,秦非明一点也不客气接过去,目光还在追他,颢天玄宿在对面坐下,把窗更推开些,好让更多春光涌进来,目光落向窗外:“都是小事,不必提了。”
秦非明低声道:“不提就不提了。”他又觉困意涌来,这些天常常如此,仿佛是因为在山上也无事可做,不如蒙头大睡,但若是睡了大半个白天,夜里又难免要惊悸难眠。
颢天玄宿柔声道:“吾不在山庄,心中难免挂念,也许因此伤了心脉,不得不多养几日。”秦非明抬起头看去,天元眼底如有春波,流动脉脉的光,情致如此直白,驱散了他心底几分阴翳,秦非明低声道:“我也思念你,未见得就伤了心脉。”
颢天玄宿微微一笑,拂过他的发鬓:“闭上眼睛。”
一股说不出的酸涩从结醍之处深深种入,游得极深,穿透了血肉和骨头,在心脏的四壁之间穿过,一口咬在心上。秦非明一阵战栗,明知此处该极为难受,却是伸出手将人环抱在怀,牙齿离开后颈,信香残留在发间,和地织的气息缠绕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