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很快打落噼里啪啦,溅了庭院里嘈杂声声,随着雷电沉暗下去,庭院里光秃秃的草木萧条的影子也分辨不清了,只有雨珠子在干枯的枝干上跌落下去的那一刻晃动的颤抖,在黑夜里交织得惶然又急切。
烛火轻轻摇了一霎,像一只疲惫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一眨,屋子里寂静得成了底色,只为叫外面的风雨声越发明晰,秦非明在烛火一霎之后突然醒了过来,冷汗从他的鬓角滑下去,颢天玄宿看着他惊异恐惧,他知道,今夜又是那般时候了。
今夜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再一样,如今摇摇欲坠的安稳不复存在,发生过的一切也不肯再回头。
过去这种时候,往往发生在他无知无觉之时。无论剑宗惊变,还是为了师弟和宁大夫的事导致出走,又或是那个孩子出生、出事之时……在他不得而知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唯有结果,要他在漫漫长夜里慢慢回味。
许多年来,他忍住了,没有对情人问过那一句——
“这么多年来,你心中,吾又算何人?”
秦非明一时间无法回答,他头一次在天元面前生出茫然空白的失措,答案显而易见,正因为如此,他不知道此刻忍痛问出这些的颢天玄宿想要什么样的答案,过了片刻,他看向蜡烛,烛台旁边的桌子,桌上的参汤,想起颢天玄宿之前的要求。
“为了小宁?你这么问,是为了我要下山去找他来治你?”秦非明不敢相信的回过头去,那样的语气,颢天玄宿心头微微发痛,被这样望着,也会让他痛起来,他苦笑了一声:“非明,吾不该问么?他知道你曾生下一个孩子,更知道千难万险,你们都不曾放下过彼此,吾不该问么?”
秦非明喃喃道:“你不该问。问了就不是你了。”
颢天玄宿慢慢靠在了枕头上,一道电光劈开了沉默的空气,让他一瞬间看清楚秦非明凝望的神色——那样的感情,多么让人羡慕,所以在恢复之后,“宁大夫”就变成了“小宁”,哪怕是这样的时刻,还是围着另一个人打转。
烛火爆了个灯花,突然熄灭了。
黑暗中,秦非明情不自禁抚过汗湿的天元的脸,睫毛在指尖微微颤动,他看不清楚颢天玄宿是怎样忍耐的表情,连呼吸也隐忍克制,似有若无的线环绕在他手上,经历过这么多年,这么多是非起落之后,这根线竟然变得脆弱的不能触碰了。
“那个孩子……我与她起名星辰,这么多年来,我再怎么想要记住一些……也很模糊了,只有她的眼睛,”秦非明慢慢吸了口气,尽力平静的说下去:“只有她的眼睛,若是长大,与你是一模一样。”
颢天玄宿微微一震,秦非明又找回了那种感觉——似乎他从来就知道颢天玄宿想什么,哪怕不必说出口。
“你说中了,我给她我以为最好的名字,更是因为你。因为你是颢天玄宿,你最喜欢在秋夜里独自登上高处,遥望星宿,与天私语。颢天玄宿,她的眼睛……”秦非明闭上眼,那双眼睛,他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未来,在那时候他们登上山顶时,小姑娘叽叽喳喳,天上的仙人也要嫌弃。
手可摘星辰,他摘下的星星都在手心里,藏在心里。
梦幻泡影,镜花水月,那个梦早在许多年前就破了。
颢天玄宿不言不语,得到了答案,连稍稍的安慰也算不上,痛苦在孤傲冰冷的眼睛里残留许许多多的晦暗,结成薄薄的冰,又在他面前被炽热的过去煎熬,融化在他指腹之间,慢慢的,秦非明咬牙切齿,从牙关里磨碎了的激烈和恨意:“你说……你说你算我什么人!”
“吾忘不了你……”颢天玄宿微微笑了,秦非明定定望着他,诸般情绪浮浮沉沉,一滴汗珠又从颢天玄宿鬓发间落下去,颤颤巍巍落在枕头上,洇开痕迹,颢天玄宿闭上眼睛,有些话他藏在心头,许多年后,才能说出口:“吾想过要忘了你。非明,只有今夜……陪在吾身边。吾有些累了,你在这里,吾才觉得安心。”
秦非明一时间闭上眼睛,低声道:“你睡吧,我在这里,不去别处。”他看向桌边,道:“先喝了参汤,我去找些丹药来。”
轰隆隆的雷压过屋顶上,秦非明下意识一怔,急切间回过头去,颢天玄宿靠在枕上,虚弱和病态像素来穿的那一身轻纱,笼罩着天元,屋子里这么黑,只要不出声,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的呼吸也顿止了,好像一切都停了下来。
他在做什么。秦非明茫茫然端着药回到了床边,捏住天元的脉搏,热气还在,脉搏还在跳动,他如水里窒息久了捞上来一样骤然松开喉咙,碗里的参汤差点翻落出去。
——他在等。
参汤慢慢喂完了,秦非明一刻也不敢移开眼睛,他看着颢天玄宿,心头的痛苦和绝望,期望和侥幸互相厮杀,一时冷得成石成铁,一时又热得痛而焦渴,秦非明将丹药递过去,无论他多么痛恨丹阳侯,此刻也只有将希望寄托在那个人炼制的丹药能够有效了。
颢天玄宿低声道:“吾当初也是这么看着你……一转身跳下去……”秦非明已经忘了那件事了。
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面前跳崖自尽,那一刻,他好像失去了一切感觉。只是凭着一口气站在只有自己的山上,听长风不知疲倦的吹过去。心也许比此刻更痛,但他竟没有察觉分毫,看向山崖下,明知什么也不可能找到。
秦非明无言以对,冷汗渗出来,那时候,他只想从无穷无尽的磋磨里解脱。
这一次,颢天玄宿轻轻叹了口气。
他躺了下去,秦非明将被子掀开了一角,探进去握住他的手。都是汗。湿透了衣衫。药不知有没有用,颢天玄宿没闭上眼睛,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秦非明心头一颤,那双眼睛里,虚弱的好像蒙了看不清楚的雾气。
雨声渐渐小了。
秦非明望着外面,怀疑是不是结界挡住了来山上的人。小宁也许不会来了。宋大夫,也许……会不会不在赶来的路上。夜色这么黑,又下着雨,更不好走上山来,也许星宗弟子惫懒,信息根本没有人发觉。
他知道不该这样想,但他在这种时刻,向来没有什么运气。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秦非明轻轻松开了手,抽出来,他看着颢天玄宿的眼睛、鼻梁、失色的嘴唇,有一刻,他怀疑天元并没有睡着,只是在听之任之,放他自行离去。
到底要不要走,从前的他,根本不会犹豫。
“颢天玄宿……”秦非明用最低的声音喃喃道:“你是不是明白,我一定会走?”
没有声音回答他。秦非明又等了一会儿,慢慢的,那一刻又朝他迎面而来,等待他做出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