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大亮,万渡山庄的阵法解开了。秦非明坐在屋子里,外面人声喧哗,丹阳侯的气息格外激烈的震荡,一路从外面冲进来,他推开门,视线一凝,又急匆匆走向窗边。
秦非明不由道:“宋大夫怎么没来?”
“我来也是一样,他在山下,上山时太急,伤了腿。”丹阳侯将师兄扶了起来,先喂了几颗药下去,秦非明见他手法极为粗暴,几乎是捏了喉咙迫颢天玄宿咽下去,等咽下去了,又封住几处大穴,道:“药在桌上。”
秦非明没有意见,此刻别说意见,连脾气也没有:“我去煎药。”他站起来,提着药出去煎,外面的仆人都在等着,轮不到他动手,但秦非明让其他人都出去,点了炉子,用药壶填满了草药,火舌舔上了糊底,嗤嗤的冒出声响。
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眼看前路茫茫,谁知身在何处,将要何往。秦非明看着那药沸腾的厉害了,好像许多年前他蹲在炉子前面炖着从河里捞出来的鱼,要趁着父兄都不在,要小心弟妹还没醒来,心酸又无奈的想要让床榻上的娘亲喝了这碗汤,这一碗汤,就是那时候他想尽办法能做的一切。
这样还不够,总是不够,人随波逐流,将来落得无可奈何便算在自己账上。倘若不管不顾,落得刻薄寡恩,不择手段,到最后他坐在这里,还是要熬一碗药,等着这碗药煎熬好了,千方百计,留住一个人。
药熬好了,秦非明换了左手垫着布,重重的药壶里晃荡黑色的药汁浇下来,他让人送到屋子里。热气腾腾,秦非明不想进去,更不想欺骗自己,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去了后山。
路上泥泞难行,地方不难寻,空落落的一片空地上的坟茔,新立的墓碑周围落满了山间黄叶,层层摞摞,混作一处,墓碑上是颢天玄宿起的名字,不忍看,不忍不看,一笔一划,草木长谢的秋天,阴霾的浓云遮住了斑驳穹隆,不知过了多久,秦非明伸手抚过墓碑,慢慢蹲了下去。
丹阳侯没有久留,很快下山去了,临走之前,他又留下一些丹药。此时此刻,便显出了上山下山的不便,下了雨,连送吃食和柴火也有诸多不便。
颢天玄宿送走了师弟,从外面走了一段路才回到后院,阴沉晦暗的光线,后院的葡萄架子也荒颓了,但他的心情很是宁和。深秋之间的暴雨很是反常,丹阳侯说起宋大夫,可怜上山的时候扭伤了脚,这段日子他会常常来,直到大雪封山为止。
等大雪封山,这一年就到了底,再开新局,就该是另一年了。
从后山回来,秦非明让人烧了热水,他要入浴。尘霜满身,如今他要洗一洗这许久不理会的风尘与霜痕。
入浴后,他换了衣衫,湿漉漉的长发披下来,青丝白发交杂,衬得越发显得不如从前。颢天玄宿将拭发的布巾缠在手上,让他坐下,秦非明微微一笑,道:“你一醒来,就要劳烦你。”
颢天玄宿心中只觉好笑,多少次他曾耐心的擦拭和整理昏迷不醒的道侣,这样的小事提也不必一提,但他的目光微微一转,随即僵住不动,秦非明许久没等他有所动作,顿时明白过来。
颢天玄宿将布巾解下,放在桌上,秦非明低低叹了一声:“如今你要欺负我,我当真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非明。”颢天玄宿神色凝重:“为何要如此?”
竟不容许他轻描淡写带过去。秦非明沉默片刻,也不遮掩:“为了换你。”
“换吾?”
“你不必听懂,就当是心魔作祟。颢天玄宿,今时今日,重提旧约,你还要与我纠缠不清,余生都用在这纠缠之上,再不反悔么?”
又是当年的花言巧语,颢天玄宿心头凛然,那尖尖的一处,指甲掐上去,不知是疼还是酸楚先激灵一身,他将布巾重新拿起来:“非明一向如此。心有所往之时,谁也不能妄想拦住你。吾向来觉得你能活到今日,殊为不易。”
“颢天玄宿,你今日好刻薄。”
“既然要纠缠不清,便不该太宽容。”颢天玄宿低下头,手指抚过他的后颈:“天元地织之许,说是恩爱不移,难解难分,书中言辞,他人苦乐,谁人能知?非明,以一人换一人,吾心中所求,不过如此。”
秦非明微微一怔,眼中微微闪烁,又道:“那我与你师弟打起来,你帮谁?”
颢天玄宿叹道:“你们打吧,吾背过身不看。”
他们在初冬的大雪里养伤的养伤,养病的养病,赶着过年之前,山庄里的用物种种都送了来,秦非明的药材有一大摞,小宁挑挑拣拣,给他排好了,又赶着下雪前下了山去。
小宁一走,秦非明也下了山,这一次,他带颢天玄宿一起去。
“当年,我把她葬在万渡山庄,”秦非明说起旧事:“就在我们常常去看的梅树下,我曾说过要种满花树,但那时我心中只求为她报了仇,也埋在那里……后来你知道了,我去了中原,但一踏上中原,就落入墨家圈套之中,心魔发作,浑浑噩噩,再回万渡山庄,已经身在剑宗,不能轻易将剑宗抛之不理之时。”
“一年多过去了,我回到万渡山庄,坐在她身边。从前我深恨你,恨你师弟,这恨意今日也没有消退干净……那时我坐在树下,无可奈何,无处发泄,只有坐在她的骨殖身边,上星宗我找你之时,我说过,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过剩了一口气,不甘让她白白死了,可天底下我向谁收了这笔帐能换她活过来?她一出生,我就将她送到别人身边抚养,她会怎么看待我,会不会恨我?颢天玄宿,我坐在她身边,就忍不住想她该怎样长大,如果一开始我就把她送到你身边,或是根本不曾离开,那又该是如何情形?”
颢天玄宿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是剑宗地界,但他们所在之处,靠近一个山坳上。来路并不好走,附近也无田地开垦,极目之处,坟茔便在不远之处。
秦非明露出难看的笑容:“总算修真院学得还不算忘了,这个地方也不错,是不是?我把她送回来,倘若她真的能说能选,必不会选择你我当她的父母,那对夫妻受我连累,徒然往死,临死前还护着我们的女儿,比起孤零零的山上,她一定更希望留在这里……”
颢天玄宿没有说话,秦非明走向坟茔之处。
剑宗非精通风水堪舆,秦非明从修真院的记忆里苦苦思索,在这里挑了一处选择作为安息之处。为了活人苦心孤诣或许还会落空,为了死去的人选一处安息,若这也不得成全,未免太过残酷了。
他的一片苦心,不过徒然的想要做些什么。若是能自欺欺人,他还会告诉自己,一切都是颢天玄宿的错,再不济也是丹阳侯的错。是他们误了来救人的时机,无论为了什么,但两年是漫长的时间,当他实在无法忍受剑宗的混乱,无形之中又向看不见的地方承诺了更多时间,坐在万渡山庄的梅花树下,积雪覆身,愧疚和悔恨也如茫然大雪,飘飘摇摇落下来。
是的,他又如何能怪他人,彼时彼刻,他也不在那里,不在自己骨肉身边,抱住星辰的手臂是陌生夫妇的手臂,要不愧自己,就要有愧他人。
片片飞雪,片片如刀。
秦非明说完了,为了这一天,他们都晚了太久。秦非明将带来的祭品摆在墓前,这里鲜少有人来,但他年年来此,也不过是如此,将磨得粗糙的伤口一再抚摸。
“吾不明白,”颢天玄宿终于开口:“当日,你为何要走?吾知道是因为丹阳……”
“是因为你。”秦非明打断了他的话:“自然,也是因为你师弟对小宁做的那些。但要说更多,是为了你,还有为了我自己。”
“吾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