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寒雨半天没有说话,千金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下山去了。
刀宗的人都知道,宗主没有架子,气概豪迈,是个担事又不多事的主。天元抡魁重开,不独刀宗,其他三宗也在为此操心。不过人选上面,其他三宗多少有些准备了,毕竟离当年的动荡一去十五六年,任谁也知道早晚有一日四宗坐在一张桌子边时,天元抡魁迟早要重归道域。
天色隐隐昏沉,今夜浓云不散,颢天玄宿在观星台停留已久,送饭的弟子见屋子里没有宗主,也是习以为常,暂时离开了。
丹阳侯忙完诸事,便听身后幽然温和的声音道:“丹阳师兄,可见到苍苍来过?”
“苍苍又溜出去玩了?”丹阳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怒上眉头:“不是说叫他……哼!”
天雨如晴维护疼爱苍苍,淡淡道:“苍苍年纪还小,师兄又何必动怒?何况掌门师兄……自那日归来之后,几日郁郁不言,也许还在为两位师弟和盈曦之事伤怀。”
“舒远心,你是想说我铁石心肠,不如你考虑周详?”丹阳侯心底不耐,转身就要走去,天雨如晴一时间也知失言,不想和他言语争锋相对,转身去了。
四宗会议之后,丹阳侯力争天师云杖,彼时为了大局,剑宗力保无情葬月留在剑宗看管之下,刀宗宗主不在意此事,学宗自恃力量最弱,星宗变成了保管天师云杖的一方。此事足以让他得意许久,但是无情葬月不仅提及学宗宗主之子禹晔授真之死,还说起了靖灵君、以及星宗南溟广虚和绯绛丹心之死,更有风花雪月之中,玲珑雪霏的真相和为难之处,以及最后为了维护风逍遥和无情葬月死于醉生梦死之下的可悲下场。
自从青冥年纪逼近十八,丹阳侯便知道自己的大弟子很有可能要误了天元抡魁,这几年青冥有时候行事癫狂,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问心和无愧颇觉不满,但是当初一手要推青冥去天元抡魁为星宗争光的是他,念及此事,他也对弟子心存歉疚。
天师云杖,天元抡魁,神君。丹阳侯又想起苍苍——师兄对这个弟子很是放任自流,只说苍苍天真不知事,等他长大自然就好了。丹阳侯却不能和师兄站在同一条战线,原因无他,天师云杖回归之后,便要挑出一个能出战的人选,一举夺魁,既然天师云杖归了星宗,就再没有交出去的理由。
世事总是如此,一旦得到就要牢牢把握,稍一错失,便是无限憾恨。他深知其理,无论此刻苍苍怎样抗拒,师兄又如何打算,他已决意在未来两年之中将苍苍亲自管教起来,亲自教导,下到三指诛仙,上到浩星归流,能学多少学多少。
正胡思乱想之时,丹阳侯已到观星台附近。天元与天元相近,彼此都能感到对方的存在,丹阳侯不觉又生出一阵凛然:在这几年里,师兄浩星归流更有精进,以至于原本稳定的病情又生出波折来。
放眼道域,再无人能与师兄相抗。但道域之中,能缓解浩星归流带来的心疾的大夫,也是遍寻不得了。
“丹阳。”
丹阳侯提气一跃,上了观星台。夜空浓云遮住大半,他看了一眼,便道:“师兄,夜露深重。”
“吾知道了,”颢天玄宿收回目光,转过去看丹阳侯:“你与如晴见过了?苍苍不知去何处玩,急得她到处来找,不久前才走。”
“见过。”丹阳侯硬邦邦道:“师兄这几日在星宗也是无事,不如回万渡山庄住一阵。”
颢天玄宿怔了怔,听出师弟是担心他又生心疾,劝他回去稍解伤怀。在这世上要听懂丹阳侯的安慰与好意之人,如今也只剩下他和师妹。
“吾本想再过一阵,前往他域寻找其他解法,届时星宗便要劳你看顾。”颢天玄宿刚说出来,丹阳侯神色一动:“这样更好,师兄……本想?”
“你与如晴这几年,越发生疏了。”
“那又如何……她一向妇人之仁,当不得事!师兄,星宗上下我自会照顾,你去中原,再无别的比你的身体更重要!”丹阳侯说到此处,一时间也顾不得素日隐没之处:“叫他陪你一起去,若是不放心,九霄就送到星宗。”
颢天玄宿微微笑了,说到了此处,他又有些感慨:“这么快……霄儿也十岁了。吾与他约定,去哪一宗只看孩子心意,以免争执。说到此处,吾是该回去问一问了。”
十岁了,去哪一宗都赶不上天元抡魁。纵然是来星宗,从头打基础也来不及,丹阳侯摇了摇头,不好说师兄太过放任道侣,这都定的什么,只得拉回话题:“师兄,去寻医之事,你也一并决定吧。”
苍苍在万渡山庄的第三个月,丹阳侯去了一趟。这个孩子很快就被定下了去处,彼时春风拂面,花柳争蝶,本该养身的秦非明又有了动静,忐忑不安了大半年的功夫,战战兢兢生下了一个男婴。
十年时间,宿九霄从一个日夜闹腾离不得人的婴儿,跌跌撞撞,健健康康长成了一个废话很多、爱好更多的玉貌花容少年郎。秦非明打生下这个孩子之时只有一个心愿,便是孩子健康无事,莫要为命运所误。养到六七岁,看着一切都还正常,加上颢天玄宿一半时间不在,余下的一半时间秦非明常常下山打理书铺的生意,这孩子一日日长大,便要比双亲想得更早几年叛逆起来。
秦非明后知后觉想到该把儿子送去哪里挨社会毒打,已经晚了。六七岁的孩子送去宗门,打小养起来,谁也不比谁心眼更多,挨锤也是一样挨,到了八岁,就该捉紧一些。彼时颢天玄宿在星宗,送去星宗也不是不可,至于他,自然更想让儿子去剑宗。
宿九霄被叫到书房里,双亲一边一坐,问他想去那个宗门。他一下子懵了,问为何要去不可,若他不想去呢,秦非明板着脸问他:“这五日里,我们都不过问,你除了写了两张大字,还做了什么?”
宿九霄挺起小身板,骄傲的说:“我还帮宁叔叔抄了两本医书,喂了义兄养的鸽子,家里的白白跑出去打架,我也帮忙了!”白白是厨房养的猫,秦非明一听,就转过头去看颢天玄宿:“送你师弟吧,去星宗也不差,我同意了!”
颢天玄宿柔声道:“霄儿想不想去星宗?苍苍也在星宗,你们可以吃住一处,将来也互有照应。”
宿九霄很心动,想到义兄,是不是还能把义兄养的鸽子兔子带着一起去,但是他瞥了一眼旁边秦非明的神情,这个念头一下子就化为泡影,连连摇头:“不……我,我不想去星宗。爹亲,我……”
秦非明忍了很久的神色松动下来,摩挲茶杯,缓缓道:“你去星宗,我最是放心,但你若不想去,剑宗和刀宗也不是坏去处。至于你更爱刀剑掌之中那一种,这些日子,你好好钻研。”
颢天玄宿看着儿子一下子愁眉苦脸,耷拉耳朵,慑于父亲的疾言厉色,不敢多问什么,他在旁边看着也觉得一时间逼迫太过,秦非明放了孩子出去,留下他们只有两人时,道:“我若送他去其他地方,将来若有宗门冲突,你们两个该怎么办?”
“你要霄儿离开山庄,正是为了让他多些历练——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历练,”颢天玄宿很理解他没有出口的担忧,因着他不曾出言提醒过,这孩子留在跟前长大,比起苍苍也是一样的天真无邪,没有多少城府:“他想去哪一宗,都由他心意。”
是夜,秦非明大半夜睡不着。孩子出生不久,为了起名的事他和颢天玄宿争执起来,苍苍的名字他觉得很好,没有别的意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总觉得该低调一些,选一个冲正平和,悠然清玄的名字,但颢天玄宿执意不肯,自从他们在一起后,颢天玄宿变得不那么好说话了,虽不至于吵起来,说话一样不客气也不温柔了。
“你又在心中养魔,”颢天玄宿看着他的右手,意有所指:“他将来如何,不是你今日在这里愁烦所致。”
“我为他着想,难道不该?”
颢天玄宿没有说话,许久,他才道:“你自斩剑道,难道还不够为人着想?”
十年前还是个握着拳头啃的小婴儿,哭起来脸皱巴巴、红通通的。秦非明披着衣服站在床边,儿子蒙头大睡,睡得额角发红,踢了被子。他对自己的运气的毫无指望,坏事若有一丝一毫的几率,落到他头上都是挑着那些极为着紧的地方,送儿子去别处,他心里如何能放心,但若要从长远计议,留在万渡山庄,永远当一个众星捧月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就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职了。
事情定下不久,无情葬月带着天师云杖回返道域,带回了又一轮震荡。秦非明不久就从颢天玄宿的传信那里听说了此事,无情葬月如今在八爻山地下,他便下山去了剑宗,此时道域已经重开天元抡魁,为了相对的公平,四宗都同意以三年为期,选拔本宗弟子。
八爻山下的火光闪烁不定,秦非明在去之前就听说血不染之事,剑宗力争将无情葬月留下而不是诛杀,定下了无情葬月为修真院血案诛杀首恶又带回天师云杖的功劳,如此一来,或许能争取时间。
秦非明将霜天玉珏套在师弟身上,另一个他自己戴在手上:“你骗了风中捉刀回来,想要一死了结旧事。一死岂是那么容易的,就算站在山上,放下心结,闭眼往下一跳,或许也只是落个半死,以你的运气,这样半死不活拖着,只怕天意还不许你轻松得了解脱。”
“秦师兄,不要拿我说笑了。”无情葬月苦笑道:“倒是你——黓龙君说你在道域耀武扬威,当了剑宗宗主,来过中原几次,为何如今不在剑宗之中?”
“是啊,我当了宗主,”秦非明退后几步,催动法诀,只觉油然生出一阵寒意,血不染邪性凄厉可怖,似有无数重叠交缠的声音凑近耳边低语,他修了十年星宗的法诀,这些惑乱心神的可怖低语并不足以将他心魔重燃:“只有五年。”
“住手……住手!”无情葬月喝道。
秦非明催动霜天玉珏镇压血不染的邪气,片刻之后,冷汗落了下来,鬓发间都是汗滴,秦非明疲惫的望过去:“血不染……果真难缠,月,我回去再找其他法子,你不可再有寻死之念,知不知道?”
无情葬月深知这绝非一句客套话,别人这么说,他谢过就可以劝了。但秦非明这样说,回去必要想办法谋出路,一时间生出许多凄楚与无奈,沙哑道:“师兄……”
秦非明叹道:“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看向别处。当初颢天玄宿说的那些话,如今叫他身临其境,看着师弟心存死意,在这里等死,而他一时半刻帮不上什么忙,只有徒然让师弟再等一等他。
外面一声刻意的咳嗽,又是皓苍剑霨沉稳的声音:“飞渊,你偷偷摸摸做什么?”
秦非明重又戴上了面具,走出牢笼,又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待那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进来,秦非明已经无影无踪了。
说到血不染的邪气,秦非明想起许久以前的傲邪剑法和仙舞剑诀的互相克制,他出身剑宗,对此自有一番推测。
仙舞剑诀是仙舞剑宗立身之本,入了剑宗的都学仙舞剑诀,后面如何发展,就要看悟性、资质、努力甚至运气,其地位之尊崇,令他暗自佩服有人竟敢摸索傲邪剑法以为克制。后来他再查典籍,却没有傲邪剑法的出处,于是他暗自推测傲邪剑法与仙舞剑诀理当在同一时代相应而生。
这样一来,当初血不染与傲邪剑法,也应是相生相伴,起于仙舞剑宗立门开宗之时。三不名锋的来历,在剑宗据说只有宗主和执剑师知道,玉千城死得仓促,死前大抵也无心顾忌此事,如今师弟回了剑宗,为了救他,归海寂涯这一阵子定是要把典籍都翻出来,那就无需他再重新插一脚了。
秦非明想到的是另一个人,休琴忘谱,逍遥游。
学宗之中虽以泰玥瑝锦为宗主,但论及博闻广识,逍遥游当仁不让。何况当年他们有过不那么愉快的私交。若是星宗的天市镜派不上用处,那么他就不得不考虑对逍遥游下手,让学宗帮师弟试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