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着冬天,宁无忧赶了几趟集市,还去相识的人家买了不少肉,请人熏了肉。熏肉的树枝是他特意看好了的,过年时候,他还买了布,剪了布做衣裳,地里的大萝卜提回来炖鸡汤,西江横棹一路穿着蓑衣回来,抖了抖蓑衣上的雪,以为儿子回来了。
宁无忧把烤好的栗子放在一个青碗里剥着,剥了一大碗,抬头看西江横棹眉头皱紧了,挂好了蓑衣进来。屋子里要暖和的多,宁无忧微微抬起头:“大师兄,今天我打了酒回来,你先去换身衣衫喝些酒暖暖吧。”
西江横棹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待要进去,宁无忧又看了他一眼。看着帘子荡下来了,宁无忧低下头,指甲剥得发痛,手指也红肿了,他含住手指一会儿,吐出来,暗暗道:看来今天儿子不回来了。
本来千金少说了这几天戚寒雨就要放下山来,都要过年了,不该平白耽搁,但是看着呼啸风雪的天气,或许就不回来了。
西江横棹找到了酒,倒了一碗,抿了抿,酒液浑浊,辛辣入喉,是他惯常喝的那种,但是没有放什么药材,他平常喝的酒常常遭了宁无忧的黑手,放了黄芪枸杞之类的不一而足,他挣扎了很久也没让小宁别放这些东西,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出去时,小宁坐在炉子边烤火,屋子里也不冷,烤的汗也出来了。西江横棹又看了一会儿,隐约觉出几分不安来,问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小宁肩膀一颤,不看他的眼睛:“没什么事啊,我去了一趟集市,买了些年货,还定了一条牛腿……”
“牛腿?”
小宁道:“西边那里有户人家的牛老死了,我还特意让他们煮的时候别往里面尿,明天我得再去看看才行。”老死的牛肉太老,有些不厚道的煮肉怕不熟就往里面嗞一泡,小宁千叮咛万嘱咐了。西江横棹嗯了一声,小宁走过来,看了看他的碗底,又倒了一碗酒,殷勤道:“那明天我就不烧饭了,你在家随意弄些吃的。”
西江横棹心里咯噔一声,道:“我陪你去。”
小宁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之后拧过头看了看外面,好像怕西江横棹看出了什么一样的胡乱抹了抹桌子:“你不是一直有事要忙?”
西江横棹一下子笃定了,宁无忧肯定有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情,这人还在挣扎说:“也就是走一趟的事……”十分不情愿让他跟着一起去。
夜里,宁无忧在隔间整理药草,还要倒腾一会儿。西江横棹闭着眼睛,到了半夜宁无忧换了衣服上来了,刚刚躺下又悄悄道:“大师兄?”
西江横棹闭气的功夫很好,宁无忧没怀疑,过了一会儿贴着他耳边低声道:“你可不要怪我,是你先不厚道的。”
这时候要是睁开眼睛来,宁无忧得吓一大跳,西江横棹闭气闭得牙紧,一阵子没顾上别的,等到宁无忧也睡着了,他睡不着了。
第二天宁无忧收拾收拾,出去了,每年冬天都是淡季,他虽然收些药草,卖些丹药之类的,混个温饱,但冬天大家都要回去过年,药店此时也不怎么收药了,要等年后才忙。宁无忧此时出去,还是给几个相熟的人家看了看,然后才去看那只牛腿,等到牛腿料理好了,请人往家里送一送,他后脚去了更西边的纷雪原。八壹中文網
西江横棹亲眼看着霁寒宵把人送出了门,宁无忧提了一袋点心去,临走时还不忘说道:“多劳你,千万帮我问一问。”
霁寒宵不知道么,霁寒宵那个傻子还真可能不知道,那宁无忧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霁寒宵一只脚踏在覆舟虚怀里——那可是与四宗做对的地方。
西江横棹心里沉沉的,转身就走了。他一走就知道自己不对劲,此时此刻,最好是上去问清楚,若他坦坦荡荡,就该是宁无忧把事情说清楚,给他一个交代。
但他不够坦荡。
若是宁无忧问他,为何你知道霁寒宵一只脚踏在麻烦里,他能如何回答?西江横棹一闭眼睛,仿佛那个冷冰冰的傻子已经站在了面前,问他为何心死了这么多年,又要活络了?不顾自己的儿子在刀宗,又要站在覆舟虚怀?
宁无忧回到家里,牛腿就挂在外面,用麻绳吊着,外面绑了几层,好大一条,炖了也要炖很久。
他小时候饿得很了,长大了就爱一口吃的。倒也不爱山珍海味,只求一个好吃。好不好吃,也要认天时地利,在哪里吃,在什么时候吃,和谁坐在一张桌子能吃的好,他心里也很清楚。
一张桌子上坐着吃饭的人,天天看着的人,哪里能藏着掖着什么呢,秦二说得对,大师兄孤僻又孤寡,是没有什么朋友的,难怪找个借口也差,说帮人修房子,不如说是出去练一趟,还来的可信些。
将牛腿提到了屋子里,置在板子上,外面的门推开了。宁无忧心情很复杂,都过了两个月了,终于还是要到这一天了。
“爹亲……”戚寒雨的声音,颇有些迟疑地又是一声:“爹?”
宁无忧马上换了一副声气:“小雨?怎么今日才回来了?”
戚寒雨提着一坛酒,放在桌上,深深吸了口气:“今日学宗宗主带人来访,师父要我在旁边作陪,爹你知不知道……小宿他去了学宗?”
宁无忧一下子惊呆了,戚寒雨又垂下头来:“其实也还好……只是我看他拼命挤眼睛,就没说破他。他被学宗宗主收为弟子了,说不定还会去天元抡魁……”
剩下的话,宁无忧都没听见,唯独这句话他一下子就轰了一声,脸色一下子变了。
这一日回了学宗,泰玥瑝锦立刻带着宿九霄去检查了凯风弼羽的功课,因这一日都规规矩矩,修行的也疲惫,泰玥瑝锦心中满意,勉励了几句,道:“九霄今夜就留下来,不过不可误了士心修习。”
宿九霄恭恭敬敬道:“是,徒儿知道。”
等泰玥瑝锦一走,宿九霄立刻垮塌下来,坐在椅子上,肩膀腰身力道都松了,士心看他如此做派,不由笑了:“你啊,去一趟刀宗,不比在万学天府修行有趣?”
“早说不要借阴阳古秘录,谁让你不听我的,借给飞渊姐姐了,”宿九霄唠唠叨叨的抬了抬眼,哀怨的看士心:“你借的倒是爽快,宗主尽让我吃苦头了。”
士心走到他身边,伸手整理了一番他的衣衫,正色道:“别的不说,宗主带你出去可不是只让你吃苦头。学宗人才凋零,宗主虽是严厉些,对你寄望却不小,你在我面前抱怨抱怨,可不要言语冲撞了宗主。”
宿九霄咕哝一声:“谁敢啊,我也就你这里说说。”
此时晚饭也送来了,宿九霄自觉拿了碗筷,又说了些啸刃峰上的趣事。凯风弼羽早就去过啸刃峰,还去过仙舞剑宗,只有紫微星宗门第很紧,近年来都没有什么大事,泰玥瑝锦就没有带他一同拜访。
说是道域四宗同气连枝,但这其中到底还有一些别的在,宗门之别,权力之争,像是凯风弼羽那样轻易把阴阳古秘录借给了剑宗的飞渊,往好听说是大义援手,慷慨大方,转过身来说就是不顾本门利益,轻易犯了糊涂。
泰玥瑝锦心疼凯风弼羽,她性情强硬,心疼一个少年便要打磨他像个模样,这两年士心屡屡挂怀同修的宿九霄,她便有意叫两个少年人在一处,互为精进——当年江山如画不也常常和逍遥游切磋,互得雅趣,学宗便该是有这些风月意趣的。
加上宿九霄这半年来,还算出挑,她便考量一二,把这个少年人收入门下,当了个亲传弟子。
一过晚饭,辅士就来了。
檐前负笈先问了问今日去刀宗如何,又提了提刀宗宗主千金少是个难得人物,宿九霄回忆了一下,只记得他拼命朝戚家哥哥使眼色,刀宗宗主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让人带他去屋子里休息,他看了一眼,便觉得那个宗主有一身跳脱劲儿,不像个宗主,至少不像鞋子的宗主。
“你看的没错,笑残锋是不拘小节之人,刀宗由他一手撑起……”檐前负笈突然顿了顿,看向士心,士心脸色微微发白,宿九霄听到这里,不由问:“一手撑起,怎么说,其他人都不在了么?”
“因为那时……学宗袭击了刀宗。”士心轻声道。
宿九霄懵逼了一下,檐前负笈扇子一拢,敲在宿九霄脑袋上:“此事说来话长,但你竟然一点不知,可知真的是山里人。”
山里人,不知世间事,更不知春秋花月过了几轮。檐前负笈一边展开扇子,一格格摸着扇骨,道:“此事……起于墨家,还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宗主还是士心的爷爷江山如画,逍遥游也未失去武功,有一个自称来自域外的人拜访学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