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讨厌墨家,讨厌黓龙君,学宗之人都知道这件事。要没有黓龙君,就不会误导了江山如画这个前宗主,如果江山如画没有杀了刀宗宗主,学宗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不过檐前负笈是个宽厚人,没有重重说这一处,而是挑了前后事说了些。
比如星宗今日的风光,就是当初没有卷入了内战。当时的宗主是颢天玄宿的师父,为了心疾已经不大管事了,内战之事太大,星宗一开始也有些考量,后来颢天玄宿的主张占据了上风,无论其他三宗如何,星宗也没有掺和其中。
“为何星宗不参与,难道是他们想等……”宿九霄刚刚说完,就收获了辅士关爱的栗子一刻,檐前负笈端起茶杯喝了口:“事后论功过是非,当时可看不得这么远。何况你这念头实在……”
这念头,实在把星宗也想的太坏。不过檐前负笈一想到姐姐,再看宿九霄,隐约觉得姐姐似乎收了一个性情颇有些似她的徒弟,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还是纯属偶然。
檐前负笈虽跳过了江山如画之事,说到刀宗之时,又不得不转回来。学宗当时上门血洗了刀宗,绕不过这一桩,后来刀宗无首,眼看就要在内战里再吃一亏,千金少跳了出来,当了没人争抢的刀宗宗主,说他武胆英魂,那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名声。
宿九霄想了想,问:“那西江横棹呢?”
檐前负笈呆了一呆,问道:“为何提起……当年天元抡魁一败,他退隐江湖,久不听到消息了。”
凯风弼羽适时插了进来,道:“笑笑,你怎么会知道西江横棹其人?”宿九霄咽了咽口水,看两人神情,都似关切他的回答,他老老实实道:“宁叔……他从前常常来我家登门看病,我听家里人说西江横棹是他的道侣,从前是刀宗的人。”
“以后莫再宗主面前提起此事,”檐前负笈摇了摇头:“他早就离开刀宗了。我听说从前剑宗宗主与这个人也有往来,不过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旧事,道域当年动乱一生,谁也没料到源头竟然是在当时的神君……”
戚寒雨一回来,家里种种过年的准备都好了,宁无忧心绪不宁,过了一阵子,门外小船撞在了岸上,戚寒雨眼睛一亮,赶紧出去,宁无忧只听外面父子两个刚说上话,西江横棹就打发儿子去买酒。
酒,家里自然也有,戚寒雨从小就是乖乖孩子,拿了铜板,回来拿了酒囊就出去了。宁无忧跟在后面出去,叮嘱戚寒雨早些回来,一回头,西江横棹已经站在门边,沉沉看着他。
宁无忧绷着脸,不说话,他平生第一次摆脸色给西江横棹看,还是他喜欢的人,这滋味可以说是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一股脑上来了。为了不显得气势太弱,转身就往屋里走,不去看大师兄模样,西江横棹也跟着进了屋,开口道:“无忧……”
宁无忧道:“什么?”他冷冷的开口,西江横棹沉默了几息,道:“锅里炖着肉,你去看看。”还没转过来,宁无忧两只脚先有了主意,去锅边看肉炖的如何,拿了只筷子扎进去,如今他看大师兄炖肉多了,几招还是学着了的。
他的脚自作主张,手也魂不守舍的把酒温了两碗,小菜切了两碗端上去,西江横棹坐在桌边,酒碗重重放在他面前桌上,溅了几滴出来,西江横棹喝了口酒,宁无忧也坐下来了,眼睛不往别处看,只看着那碗酒。
怎么会这样,他心里都打好了主意,要等大师兄开口自己说。不管说什么,他都好好听,有什么事情不能说清楚。
宁无忧低声道:“大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他快要忍不住了。
西江横棹喝了口酒,放下了酒碗:“寒雨快回来了。”
“长话短说。”宁无忧想了想又道:“何况也没那么长吧?”
“你不是都知道了,”西江横棹一点也没显得心虚:“我没有进去……霁寒宵那个傻子是进去了,有个从前认识的人想让我去——我没答应下来。”
宁无忧微微一怔,看向他,西江横棹也看着他:“为了你,我也不会去。”
宁无忧咬了咬唇,他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可你心思动了,不然,这么多天,怎么会拿不定主意?是什么让你心思动了,连霁寒宵是个傻子陷进去都知道了,大师兄,你心里想什么,为何不肯说?
“覆舟虚怀……”宁无忧发抖的手端起酒碗:“背后的人是不是逍遥游?”
一时屋子里再无声音。宁无忧喝了口酒,酒是温热的,空气却很冷,西江横棹看着他的眼神,复杂的像是看从不认识的人。
“是。”西江横棹干涩道:“你做了什么?”
宁无忧低声道:“我是地织,用一点信香沾着你身上,要找你去哪里并不难。就算逍遥游发现什么,他也不会怀疑,只会以为是个意外……”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怀疑,他是逍遥游。”西江横棹深深看着他,宁无忧笑了,带了一丝难言的苦涩:“他是逍遥游,你是西风横笑,还有一个冷月孤眼,大师兄,霁寒宵的儿子也在剑宗,为天元抡魁准备,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为了天元抡魁才心动了?”
霁寒宵心动,是想让儿子去天元抡魁,但西江横棹恰好相反,他心意为覆舟虚怀所动恰好是不想让儿子去——更不想让所有被天元抡魁夺目华彩蒙蔽的少年,参加那全然毫无意义的厮杀,赌上人生,只为了一刻,那一刻之后,永恒的黑暗就会降临。
西江横棹动弹不得,他心里辩驳过了,却无法在任何人面前把这些话说得清楚,天元抡魁,那是多么惨痛的记忆。但他从来无法辩驳,他输了天元抡魁,就是输了刀宗的未来,输了刀宗大家的前程,他的一世相比之下就更不重要了,那些指责和非难,嘲弄和愤慨,那些……
“你说是,就当是吧。”西江横棹端起酒碗:“你想去告诉谁,我也无话可说。”
宁无忧一下子没了血色,嘴唇微微动了动,外面脚步声沉沉,是戚寒雨拎着酒回来了。
戚寒雨一回来,宁无忧盛了一大碗肉上桌,让他陪着西江横棹喝酒。可西江横棹也无心喝酒,外面下雪了,宁无忧在厨房里,不知怎么的喝起了酒,戚寒雨担心的往里面看了看,西江横棹狠心不去问,儿子就憋着一会儿,又进去看。
“爹亲……”
西江横棹闭了闭眼睛,何必要在家里赌这一口气,他借着三分酒意站起来,突然间地动山摇,屋舍也晃动起来,西江横棹不及细想,推了儿子出去,一口气吊到喉咙上,掠进去抓住宁无忧就往外面啦。
天边隐隐暗紫,云气旋转,道域的结界隐现裂缝。一瞬之间,天地剧变又归于混混沌沌的黑暗,暗沉沉的雷声响起,宁无忧只觉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沉闷和压迫四面八方涌来,他越是想睁开眼睛,压在黑暗里的东西越是要把他挤压成一团,让他沉沉往下落去。
与此同时,四宗皆有所感,道域地气被外域的存在扰动,星宗和学宗各自派出门人弟子维持秩序,修复地气,同时也派人前往桃源渡口驻守。
学宗以檐前负笈,星宗以天雨如晴暂时守在结界处,此时中原和苗疆正在联手对付元邪皇,阻拦其大军。消息传回了学宗,泰玥瑝锦眉头紧皱,身侧的宿九霄这些天恶补了一阵道域二十年发展史,对于外域倒是还没怎么接触,见状不由出言:“师父,元邪皇是什么人,连地气也能扰乱……”
“你连元邪皇是什么人也不知,若不是此处没有别人,连我的脸也丢尽了。”泰玥瑝锦无语了:“这些你自去问辅士,平时也多看些典故。对了,士心还在修行么,去把他叫过来。”
宿九霄答应了一声,转身去找士心。此时凯风弼羽还在乐师鸣觞监督下恢复精力,一听宗主召唤,不由露出紧张之色。宿九霄陪他走了一段,四下无人时,安慰道:“我看宗主今日还要去剑宗,为难不了几句。”
“你又胡说,宗主何时为难我了。”凯风弼羽无奈道:“笑笑,你不要仗着宗主收你为徒就一点不小心……宗主真的生气之时,你就知道厉害了。”
宿九霄笑嘻嘻的搭在他肩膀上:“只你听见了,这话还能谁听见。若是宗主这几日都不回来,我们偷偷溜出去玩,如何?”
“偷溜出去……你可知道……”
“后果我当然知道,不如我们就说是去请教辅士一个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让辅士帮忙。对了,我还想回家一趟,你去不去,我家住在山上……”
宿九霄猜得不错,泰玥瑝锦要去剑宗议事,之后又有事要去学宗下属的两个小门派,听宿九霄说要去请教辅士,一想到这小子连元邪皇也不知是谁,当下就痛快答应了。两人一起等着宗主出门,就出了万学天府去找辅士,檐前负笈在桃源渡口已久,见了两个少年人来寻他,也不曾想到别处,嘲笑了宿九霄的无知几句,就催他们早日回去。
路上忽然吹起一阵寒风,宿九霄一缩脑袋,看向檐前负笈:“士心,出来时没记得提醒你,这一路你可觉得冷了?”
凯风弼羽正在想别的,哪想到这些,宿九霄握了握他的手,一怔:“真的好冷,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
“冷么,我倒是还好,你要是冷的话……”
宿九霄一下子看出来,摇了摇头,两人已在半山途中,宿九霄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想着双亲此时不知在哪里,是不是要回来了,一走大半年了,如今他回到万渡山庄,也有几分情怯,风雪裹挟,两人越发急行,万渡山庄就在眼前,宿九霄颇有些暗暗的紧张,又不知自己为何紧张,敲了敲大门,见无人应答,一急之下用力一推,门重重一声开了。
两人往里走时,管家从里面出来,急切间颇有焦色。但见是宿九霄回来,还带了客人,当下喜上眉梢。
宿九霄不知道双亲临走前,只让山庄里留下几个人看顾,其他人可以回去,也可以留下来。他回了家里,一下子觉得松了口气,忙不迭问他养的鸽子,义兄养的鸽子,几盆兰花,凯风弼羽被他带着四处看过来,又换了避风雪的貂裘,去看后山的野梅花。
看过野梅花回来,宿九霄欢喜极了,道:“可惜义兄没回来,他比我更会。”凯风弼羽陪他胡闹了大半天,心情正好,笑道:“更会什么?对了,你的长辈都不在家里,是有事出去了吗?”
宿九霄暗暗叹了口气,屋子里早早黑了,他点上了蜡烛,凯风弼羽神色凝重起来,隐隐有些后悔。宿九霄把门也关紧了,凝重的走回桌边:“士心,你还记得当初我和你说,我家里很特别,我爹和父亲一个是天元,一个是地织,将来我多半也是天元,那时候你看着我一直笑,还说你家里也是……好啦,现在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了,哪有那么巧都撞在一起的,你肯定是以为我胡吹大气……”
“抱歉,”凯风弼羽一听就忍不住笑了:“可你那时候……灰头土脸,又点了一桌子好菜……”
“我爹,”宿九霄咬了咬牙:“我爹是颢天玄宿。”
他不敢再去看凯风弼羽的表情,索性一起说了出来:“我父亲是剑宗前任宗主。他没有飘然远去,一直都在道域。我不想骗你,真的,我当初也没想那么多。”
凯风弼羽慢慢回过神来,还不等他问什么,宿九霄就把隔壁房间的拂尘拿了过来,可惜凯风弼羽并没有和星宗宗主亲近到认出拂尘,宿九霄又把棋盘摆了出来,指了指书房里的一张桌子:“他们两个老爱在那里下棋。我父亲还有不少你爷爷的画,你自己看吧,看中喜欢的就拿回去,父亲不会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