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前负笈尚有守桃源渡口的职责,不可停留太久,他等药师熬好了药,喂了士心喝下药,又见此地侍奉之人俱全,便出去寻找宿九霄。
宿九霄被师叔教训了一顿,此时不敢进去了,檐前负笈找着了他,上下打量一番,只觉这小子似乎真的生出颢天玄宿和秦非明二人的棱角特征来。宿九霄愁眉苦脸,一想到不多久就要叫师父知道了,学宗也少不得削他,而士心如今还病着,若不是他胡来,拉扯士心出门玩,说不定还不至于分化,就算分化,也能成天元。
又想起泰玥瑝锦十分期待士心分化成了天元,真正知道这个消息,不知会怎样难过,宿九霄抱头蹲在廊下,长吁短叹,却听身后一声咳嗽,檐前负笈长身而立,无奈笑道:“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丹阳侯回去了么?”
“辅士……我不是故意的……”
檐前负笈哼了一声,道:“你说不是故意,指的何事?”这小子犯的事多了,数也数不过来,宿九霄愁道:“我不是故意叫士心分化成了地织……”
这话一说,檐前负笈心中诧异:“分化成地织又如何?何况你又如何干涉地织天元之属,都是些昏话。倒是你隐瞒出身之事,可不是轻易能过关,这笔账还要等宗主发落你。”
宿九霄心中如何不知,以泰玥瑝锦的脾气,这次绝不会轻轻饶过了他,当下又是一声叹气,哀求道:“辅士,你可要帮我说话啊,你不帮我,师父决计要逐我出门了。”
檐前负笈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宿九霄还在看着前面一丛霜花,摇摇晃晃自树上坠下:“当初我爹和我父亲都劝我说,不要去学宗,恐怕宗门之别,将来要叫我吃苦。我那时不明白,学宗的人又洒脱,术法之道又很有趣,为何爹亲他们还那么担心,辅士,难道我真的选错了吗?”
宿九霄微微低头,神色可怜,又很难过。檐前负笈心中怜爱他,在学宗的弟子之中,宿九霄和士心最为亲近,檐前负笈怜爱士心,常常照顾,难免也有几分推爱落在宿九霄身上。当初泰玥瑝锦说要收宿九霄为徒,一则看他精进神速,性情不坏,二则见他和士心走得近,虽则泰玥瑝锦有心要让义兄的孙子接掌学宗,但身边总要有一些得力的臂助,恰好有一个宿九霄小了那么几岁,别的都很合宜,格外挑了他去。
泰玥瑝锦在外大方精干,在内恩威并施,但檐前负笈知道姐姐性情高傲,能让她满意,其中辛苦非常。如今看来,这个徒弟学得最深之处,却是这样的性情——无论心中如何挫败,也要极力掩饰,甚至逼自己想法子转圜的“聪明”。
檐前负笈心中之念,宿九霄不得而知,他本以为会得到一番安慰,辅士一向待人极好,再多求几句,或许能让辅士保住他过关。
一番沉默之中,眼见事情不似所想发展,宿九霄暗暗失望,又站起来道:“辅士,士心醒了吗,我想去看一看他。”
他边说边走,走到檐前负笈身边,突然走不动了,檐前负笈按住了他的肩膀,叹道:“来,不急,坐下,咱们两个聊聊。”当下手腕一转,按着宿九霄脚步硬生生跟着他,在廊下坐下。
地织分化,过程向来艰难。宋大夫开完了药,嘱咐了万渡山庄的下人留心,便要回去了。他临走之前还想多看看宿九霄,交代几句,在老大夫眼里,此事是理所当然。宿九霄将来要是分化了天元,又和这个少年人关系亲密,那么在真正定亲之前尤需要格外小心。
四宗之中,若有弟子分化成地织,便会有长辈拿出多年经验好好交代一番。地织不可轻易出门,与天元自觉避开,多半由宗门或是长辈做主定下婚事,若是本门有了天元,便是年龄差池一些也是与本门的天元婚嫁。若是分化成天元,这一番嘱咐大多是防止出事了,天元相冲,不可轻易因一时之气和别的天元动手;天元与地织互为感应,但不可乱了礼数规矩;天元染醍,形同订婚一般,纵然是为信香或者潮期误染,也不可对地织负情;更不必说地织较弱,一旦两边结醍,这一生婚盟既成,将来就要疼爱怜惜,不可有粗暴欺凌之举。
宿九霄还没分化,但双亲本就是天元地织,又很恩爱,宋大夫以为这番交代本也不难,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宿九霄回来,心想不如叫丹阳侯来提点后辈,便留下了几句话走了。
他走了不久,檐前负笈也要下山去了。宿九霄郁郁送他到门口,檐前负笈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我暂时不会告知宗主,等你想通了,便去寻她说罢。”
宿九霄心乱如麻,讷讷道:“是……好,我……好好想一想。”
却说另一处,铁枫零闪身一拦,要拦住西江横棹和宁无忧二人离去,如今逍遥游面目已叫人看见,放走二人,变数必生。西江横棹本就顾及宁无忧,并未答应下来,图穷匕现,不由拦在前面,与铁枫零相对。
逍遥游淡然道:“无妨,你退下罢。”铁枫零不甘心退到其后,却不走远,逍遥游望向宁无忧,缓缓道:“宁大夫,你们要走无妨,可否答应我一事?”
宁无忧微微晕眩,心口烦恶,但逍遥游有意要放走他们,便强撑精神道:“你救了我,本该如此,我们绝不说出去。”
铁枫零秀眉倒竖,看得却是逍遥游,逍遥游微微颔首,又道:“南泉林隐临走之前也来过明昭晞,他也答应过同样的事。”
“什么?”宁无忧真正惊讶起来:“他也知道……”
“若是不信,在万渡山庄之中,有一只牵机——你果然知道此物,是真是假,你一问便知了。”逍遥游又看向西江横棹,淡淡道:“你心中魔怔,如今已解了么?”
西江横棹黯然侧首,宁无忧心里一酸,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大师兄,咱们回家去了。”西江横棹微微点头,二人便回转过去,走了几步,西江横棹又道:“多谢你援手。”他说得粗缓沉郁,登上了停留的小船,划水而去。
铁枫零见小船远去了,心知逍遥游必然是有办法约束了两人不说什么,却也无可奈何,道:“你与秦非明何时有了来往?他不会碍我们的事?”
逍遥游叹道:“你来得太久,也该去了。”
凯风弼羽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只得他一人,旁边桌上放了水食,他轻轻道:“笑笑?”拨开帘子,取了水杯喝下,闷闷不乐的声音回道:“士心?你醒了,饿不饿,我不便进来,就在门口呆着。”
凯风弼羽一愣,又听宿九霄坐在门外低声说:“你不要难受……宋大夫说你是分化了。”凯风弼羽呆呆啊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宿九霄按捺不住,道:“你还好吧?”
“好像……还好。”凯风弼羽声音也轻了:“可你为何呆在门外,你也分化了?”
宿九霄自从这事发生,听到的所有叮嘱都是不要惊扰士心,更不要走得太近,只因他双亲天元地织,其他人难免要从此处考虑。但仔细想来,他还没分化,也未必就是天元,想通此处,宿九霄醍醐灌顶,喜上眉梢:“那……那我进来了,我还没分化,说不得我也是地织呢。”便觉得是个地织着实是件好事,可让他们之间一切不变。
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脱了鞋,缩在椅子上没规矩的坐着。凯风弼羽本来忐忑不定,见他如此便放松下来,宿九霄柔声道:“我去找了辅士,讨了一顿骂,他现在在守着桃源渡口,明天说不定还要来看你。对了,你要留在这里好几日,你喜欢吃些什么,我叫他们做馄饨好不好?”
“只怕宗主过几日就要来了。”
宿九霄点了点头:“事到如今,我向宗主说明就是。你好好静养。”说罢看了看凯风弼羽,又看了看门外,跳下椅子:“等我,我去热些粥来。”
凯风弼羽初临分化,身上倦怠不说,更有信香越发明晰,身上的变化更叫他难以启齿,但看宿九霄殷勤又小心的对他,又不愿说出这些惊吓到本已经受了不小惊吓的好友,喝了粥便推说自己要睡了,叫宿九霄也早早去睡。
如今再要大被同眠,真是梦一般了。宿九霄虽不舍得,还是慢慢走了,但他一样睡不着,固然是士心如今成了地织,让他如同梦游,不明所以,浑浑噩噩,又混然使不上劲。更是白天辅士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余韵未绝,让他深夜也在反复思索。
他一时不觉,走到一处屋前,里面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地。黑洞洞里传来这声音,宿九霄吓了一跳,取出火折一晃,借光推门,一只白猫飞窜出来,落入远处花丛,宿九霄回头一看,不由莞尔,原来是厨房里那只白猫,两年不到,越发敦胖。
这屋子一向是秦非明闲时做些东西的地方,里面归置齐整,各色都好好放着。只是长久无人,桌上多了一层灰。宿九霄手指抹过,灰尘粘满指腹,一时间心里发酸:“一去这么久,他们也不想我的么。”
思家之意,在之前从未如此鲜明过,学宗上下事务,无论是初初入门,还是后来受了辅士和宗主的重视,宿九霄都未得到十分空闲。和士心互相切磋,偷空相伴出游,日子过得十分滋味,何况学宗别的倒还罢了,最是人多,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人那么多,那么热闹,便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寂寞掩下去了。
如今受了莫大委屈,又在家中,宿九霄一想起双亲都在外面远游,更不知何时回来。若是回来,今日便是父亲严厉斥责,要他趴在凳子上抱凳子挨揍,他也不会如此难过——
将蜡烛点亮了,又捡拾地上遗落之物,宿九霄定定看了一眼,去柜子边找寻原来所放之处。那柜子上下有许多的空格,上面一个个放了木盒,宿九霄一时找不出是哪个落了,随手拉开近处一个木盒,却不知里面竟然躺了一封信,盖住了下面一块凸起,宿九霄拿了信,一看便目瞪口呆,只见那信上写了几个字,墨迹干了已久——我儿九霄亲启。
宿九霄心中震动,急忙拆了信,那笔迹再熟悉不过,正是父亲所留。信上写了一排数字,旁人只会觉得怪异,宿九霄因小时候被父亲教过,当下抬起头按照数字寻找所示,轻巧取下了盒子,将盒子打开,又照信上拨动盒子转轮,待盒子一开,将其中怪模怪样之物取了出来。
他如今初初占了江湖的边,行事便不如从前那样毫无防心,下意识略一犹豫,还是将手按在那物什之上,吞吐内力,那物什一端,镶嵌了晶石,竟是略略一闪,宿九霄顿觉自己手臂上游走一道怪异气息,随即脑海里似有隐隐风声,这声音越发明晰,风声之中另有树叶片片吹落,以及略略游移的呼吸。
“霄儿?”
他脑海中,倏然响起了秦非明的声音,惊吓之下,真气顿时重了,那声音一下子被沙沙杂音盖住,忙定了定神,又将内力放柔,等气息平稳之时,开口道:“父亲?是父亲么?”
“是我。”秦非明在另一端,微微看了身边诸人一眼,走向外处,他带了青铜面具,掩去双眼形状,直遮住唇边,声音也比寻常更为低沉:“霄儿,你在山庄之中?是否有了什么难事?”
宿九霄心中一阵狂喜,眼中发热,却要说出话来时,又咬住了唇,等了片刻才轻松道:“我没事,一切都好,只是发现这个……牵机,太晚了些,父亲,你现在在何处,爹也在你身边么?你们可还安好?”
秦非明听他声音急切,不像是受了伤,略略安心了些,再问及处境,这要是说起来,便是一天一夜也不够了:“我和你爹都好。如今我正在海境,霄儿,你当真无事?若有事,去星宗找你师叔帮忙,不要逞强。”
宿九霄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父亲,没事,真的没事。爹的身体还好么……”沙沙一阵声音,宿九霄又叫了几声,毫无回应,他连忙翻看那张纸上所写……原来此物不能长久使用,他便将手提起,随后又按下,缓缓输入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