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九霄喝了一大碗粥,解了渴也解了饿,精神多了,放下碗就冒汗。颢天玄宿坐在床边,儿子神色好了很多,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他便问了些寻常小事,无非是学宗如何,学了些什么,可有什么好朋友,宿九霄问无不言,说了一会儿,这里那里都很有趣,不是师父辅士就是他的小朋友,兴奋劲儿过去了,又开始犯困,抓住颢天玄宿的袖子没撒手,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天元的分化,有短也有长时间,颢天玄宿还好,倒是记得师弟那时候分化了两个月,时不时发热,加上和他天元相冲,很长一段时间里脾气不太好。不过他们两人都有意克服天元相冲,两个月后到底能够视若无睹了,放在儿子身上,看来要乐观得多。
渐渐地,他们两个在紫微星宗的武学造诣一骑绝尘,勤勉细致的师妹也无可奈何的落在了后面。颢天玄宿不以为意,以为这世间的种种也不至于以武学定论,等到师父把他叫到屋子里,问他可愿意修习浩星归流,他看着师父的神色,一向闲散的心绪在那一刻,被一阵沉沉的、塞满胸腔的陌生感情所取代。
浩星归流,星宗至高至绝的武学,修习越深,心疾越重。一个人也许可以不必如此选择,但一个宗门却不能轻易回避这种时刻,师父说,剑宗二十四年夺魁,若是继续为神君,权力根深蒂固,难免生出种种不便。
这世上,难免会有做错选择之时,但有时只要做对了一个选择,便能让那些做错了的选择也变得无足轻重。若是星宗宗主能够贯通浩星归流,于其他三宗力抗不败,便是神君继续落于剑宗,也不敢随意对星宗如何——这就是那个必须做对的选择。
那寥寥几次之中,暗流涌动,至无路可走的绝境……种种艰难,不一而足。
宿九霄梦里呢喃,含含糊糊叫了一声爹。颢天玄宿回过神来,空气里淡淡的信香不再显得突兀,正与他的信香混为一体。冷郁的信香悄无声息挨过来,穿过帘帐,在袖子边轻轻一点——剑气一发即收,那袖子委顿落在枕头上。
秦非明救了颢天玄宿的手,拉扯过来,示意他往外面去。
两人一前一后起身出去了,宿九霄还睡着,秦非明停下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把门带上,眼睛一抬,颢天玄宿特意停下来等他,微微一笑。两人心有灵犀,都知道走得太久,回来还不大舍得孩子,你看几眼,我看几眼,都嫌不太够。
走到后院里,秦非明叹了一句:“苍苍这时候回来就好了。”
“你惦记他,何不与吾一起去星宗?”
这话一出,秦非明立刻摇了摇头,嘴唇抿紧了。颢天玄宿微微一笑:“你总以为去了星宗便是输给丹阳一筹,若是丹阳早已介怀呢?”
秦非明冷笑一声道:“你休想糊弄我,这么多年,我岂会那么容易为你所骗。既然我还在介怀,只怕他心里记恨更深,只不过顾全你这个师兄,不肯提罢。”
颢天玄宿咳嗽了一声,无奈笑道:“吾以为你去探望宁大夫,少说也要一日。”秦非明正要说话,一直低垂的花枝轻轻颤动,送到他面前,他抬手一碰,那花落于指尖微微旋弄:“我去的不凑巧,一屋子都是外人,改日再去吧。”
二人同舟回到道域之时,一个要去学宗看一看儿子,另一个本欲先回星宗,却被拦住了,一去星宗,起码半个月不得回来。秦非明要他留在家里,先看一看儿子,再歇一夜,缓一缓旅途疲惫再去星宗。
颢天玄宿答应了,等他回到万渡山庄,山庄中人惊喜交加,又去山下采买一应日常所需,将本来离开的仆人召回。秦非明挟宿九霄回来之时,颢天玄宿就不得不多歇下几日了——陪儿子渡过分化前期难熬的时光,他自然不会推脱。
秦非明一路回来时,就为小宁带了许多礼物。从前踏足苗疆,只为寻仇,他仍会记得遇见难得的医书药方,誊录一份回来给好友赏玩,这一次去苗疆,得遇趣人,又几次卷入了苗疆中原的大事,其中种种细说起来,一日一夜也说不完。他出发之前不仅带了药方,医书,满肚子要说的故事,还卷了两张苗疆知名特产皮草,以及一大卷乱七八糟挤在一个盒子里,必然要让小宁痛骂的老参。
然而那个小小的屋子里,气氛剑拔弩张,还有些拥挤。门一开,六个人齐刷刷看向双手各提三个盒子的秦非明,好在每次下山秦非明都会易容出行,因此这些人看见他,除了小宁和西江横棹知道情况,余人都是震惊又迷惑,金刀仙翁率先说话了:“这又是谁,西风横笑,你还敢说你不是蓄谋已久?”
秦非明一听,眉毛就竖起来,小宁连忙站起来说是他定了些东西,着人送了来。说罢走到门边去接,一个没拿稳,那盒人参掉到地上,人参蹦出来,掉了一地。秦非明往下一瞥,小宁慌忙弯腰捡起来,一边使眼色,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望过来,肤色阴白,秦非明被搡出去,只来得及把礼物放在门边,一出门,小宁压低声音:“今日有些麻烦事,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去找你。”
“不要我帮忙?”
“要命,你帮忙了才麻烦。”小宁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秦非明只好答应下来,又道:“过几日你不来,我可要上门来问了。”
春光柔和,回来的路上秦非明才想起来自己本要问小宁要一颗空回响,但竟然忘了,他真的是老了,记性也变得随意起来,只爱记得自己真想要做的事。等到回到万渡山庄,看着臭小子睡得香甜,颢天玄宿也那么安定的陪在旁边,秦非明又忘了不久之前他才刚刚约了学宗宗主上门来谈。
平静的时光过得很快,他们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秦非明醒来之后便去后厨,抓了两条刺少的活鱼,去鳞去骨,拿了一只铁勺飞快一遍遍刮过去,鱼肉化为细细鱼糜,又以存了的冰将鱼糜冻得略硬,揉搓成柳枝粗细的面条,蛋丝切细,鱼骨先煎后煮滤出两碗底汤,撒了些盐和细葱花,盛了煮熟了的面叫人端出去。
炖好的粥微微沸腾,秦非明加了切好的菜叶,薄薄的盐话,苗疆吃食豪放,并不投他们的缘分,倒是和单夸相遇的那十几日时光,吃食倒也不坏。秦非明等粥炖好了,又盛了两碗端过去,走过了走廊,屋子里颢天玄宿正在问管家几个没有回来的下人情状,嘱咐给一个出嫁了的侍女补一份礼,看一看新人家中可有难处,管家一应答应着,又说起上一次檐前负笈也来过,是否要改一改外面的阵法,毕竟学宗的人,也有可能熟知此道。
秦非明走了进去,打断这些所随家常,淡淡道:“阵法不必改了。倒是霄儿的住处要挑一挑……”还没有说完,外面就有人来报,学宗宗主前来拜访了。
少年时,难免会有天大地大的错觉,有无限的时光,无限的精力,无限的渴望。世界不断膨胀,又在某一刻突然塌缩,横七竖八的现实隔绝了过去的宽阔,世界变得很小,道域变得很小,千丝万缕的过去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缠弄现在,猝不及防让人想起一些早已忘了的往事。
凯风弼羽站在泰玥瑝锦身后,本有些紧张地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冷雨一般的信香之中掺杂着伤怀的情绪,比任何言语都更有效地说明了对方不仅是个地织,对他没有恶意,甚至有一些惆怅关切。
泰玥瑝锦看了一眼秦非明,秦非明淡淡道:“学宗宗主所说很有道理,可惜秦某早已不问江湖中事,冒昧闯入学宗,也只是为了一叙人伦。至于教导地织的种种……想来学宗也不差池什么。”
“比起书卷,士心更需有一个更高的榜样,这孩子将来会是学宗砥柱,岂能受书卷之中种种所误……”
这话一听,便知道是谁的手笔,秦非明笑了一笑,轻描淡写道:“蒙宗主青眼,此事我便答应了,留他在这里住几日吧。至于我家霄儿,宗主今日便可带回去了。”
泰玥瑝锦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留士心在这里,是逍遥游的主意,但她没有想到秦非明还要送儿子回学宗,但此事于她只有好处,当下笑道:“九霄根骨俱佳,学宗定会好好栽培他。”
这天夜里,丹阳侯特意到九天银河,接回了离开道域已久的宗主。
紫微星宗之中,秩序井然,与他当初离开之时相差无几。丹阳侯特意叫来苍苍,又忍不住道:“师兄你去中原,苍苍一点也不知要用功,如今天元抡魁将近,正好你亲自教他。”
颢天玄宿闻言微笑,道:“不妨,吾来之前,本想叫他一起来……”
丹阳侯闻言嘲弄道:“他岂肯一起来,当初踏上星宗何等风光,今日要从大门进来,岂不是自堕颜面。”
颢天玄宿闭上了嘴,看向不远处,苍苍看见他,越发跑得快了:“师父,师父……师叔也在啊。”最后那句硬生生弱了下去,颢天玄宿安然的摸了摸苍苍的脑袋:“苍苍,师父回来了,你义父也回来了。”
苍苍闻言仰起头来:“师父,我想去看义父,可以吗?”丹阳侯皱眉道:“不许!你功课做得如何,武功练了多久,还敢荒废?”
颢天玄宿又摸了摸苍苍:“苍苍,你义父也想见你,不过他如今还有别的事要忙,过一阵自会来了。”
丹阳侯道:“他在忙什么,不是说退出江湖。是了,定是为了无情葬月的事,难道无情葬月真的有什么法子能解?”
颢天玄宿淡淡道:“他不肯说,应当是成算不高。”丹阳侯绷紧的神经突然松懈下去,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真正血神之祸酿成,死伤只怕无算,剑宗宗主留着无情葬月便是后患无穷,师兄,若是天元抡魁之后你成为神君,此事不可再拖下去,当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