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半月时间过去了,泰玥瑝锦早已吩咐弟弟要关切万渡山庄动静,差不多到了时候,就带上宿九霄一起去迎回士心。宿九霄一听就蠢蠢欲动,一大早起来就等着檐前负笈来叫他一起去,岂不料檐前负笈去是去了,却没想着要带他一起。
檐前负笈一走,宿九霄何止是望眼欲穿,恨不得魂梦离体,追着辅士回家看士心如今过得如何,如此魂牵梦绕了两个多时辰,凯风弼羽和辅士一起回来了,一回来,就被叫到宗主的书房里去。
此事自也理所当然,但宿九霄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如今就临门一脚了,偏偏看不得人,心里翻来覆去把辅士念叨了八百来遍,好不容易门开了,檐前负笈先出来了,走了几步就感受到怨念深重的目光,当下便笑了:“臭小子,躲在这里做什么,若是宗主出来见到了你这般鬼祟,不知要如何罚你。”
宿九霄道:“罚就罚,士心怎么还不出来?”频频往里面瞧着,檐前负笈先是诧异,又笑道:“你如今是天元,纵然他回来了,也不能如从前凑在一起。”
宿九霄可从未想起这一桩,闻言竟然愣住了,也不往前走了,檐前负笈咳嗽一声,又看着前面葱茏花木;“如今宗主眼里最看重天元抡魁,你往士心身边凑,正是大不应该。连你父亲也交代士心不可太靠近你,你可知道其中轻重?”
凯风弼羽在万渡山庄住了半月,秦非明请了宁无忧给这少年人把脉,诊出他心事太重,肝气郁郁,开了方子熬了药调养,昔年秦非明从师弟手中得来的药,乃是金贵无比,给了宁无忧之后又做仔细研究,再配的药丸虽然仍是空回响,却比第一次的温和了许多。
到了凯风弼羽这时,宁无忧医术精绝,更不可同他日相比,因此先为他诊了脉调理,方又调配药材,开炉炼药。这药吃得一颗还能回转,两颗却是伤神至极,因此宁无忧也只愿意给一颗,这一颗过了天元抡魁可也够了。
回到学宗,泰玥瑝锦细细问了这半个月,凯风弼羽受了叮嘱,隐去了宁无忧的大半,只托言是万渡山庄的一个大夫替他调理。唯一一颗的空回响,泰玥瑝锦暂也要了去,想着再叫人看一看是否有什么不妥,凯风弼羽全无异议,交由宗主,泰玥瑝锦一解此事,心中大慰,颜色也回转柔和,叮嘱道:“如此一来,你的难处也解了一些。余下时日不可再与九霄胡闹,需日日精进,辅士一向宽纵你,之后我叫其他人陪你修行练习。”
至此,白日里修行换了乐师鸣觞为其护法,其实是防止辅士过来,也防着宿九霄来。天元地织之别,不输于男女大防,只不过只需防着天元如此。
檐前负笈一向关切后辈,见姐姐铁面无情,防他如火,也无可奈何。此时独眼龙身上术法已解,客居学宗无趣,提出要去走走,他以刀出名,自然心慕刀宗,第一程便要去刀宗拜访。檐前负笈陪了几天,也不再相陪,回转学宗,还没有坐下来歇了口气,就有弟子来了,说是宗主有事相商。
泰玥瑝锦也是刚刚听说消息,面色不定,轻轻屈指敲了桌子:“刀宗的风逍遥,剑宗的天之道,听说回道域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檐前负笈却是震惊的脱口而出:“风逍遥,天之道?那个天之道??”
“还有哪个天之道,”泰玥瑝锦没好气的说:“就是那个天之道。”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半晌,檐前负笈回过神来,淡淡道:“虽是回来,也无需如何,宗主担忧什么?”
“他们回来的时机,难道不叫人担忧?”泰玥瑝锦方一出口,也觉懊恼,只得硬邦邦道:“罢了,阴阳学宗有何可惧,你出去吧。士心修炼辛苦,你去厨房叫人炖一些安神宁心之物。”
檐前负笈微一点头,又道:“宗主,九霄今日修炼也大有进益,是不是该……”
泰玥瑝锦微露惊愕,过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说的是,你看看什么合适先教一教他。”檐前负笈已有几分领悟,知姐姐心中很有芥蒂,不愿太深教了宿九霄,免成他日之祸。他答应了一声便告退去,走出去不久,心中却是掠过一个极妙的主意。
这个主意,说来也很简单,乃是利用阴阳之术,附魂于纸人一息,如此通晓术法之人便能用纸人互为沟通。
在学宗之中,隔空互感的术法并不稀奇,荻花题叶昔年受人推为七雅之一,也是术法精通之故。檐前负笈找到了宿九霄,一番分说,果然宿九霄大为欢喜,等到檐前负笈借了探望士心之机将这术法说得分明,士心也是极为慧悟,显出几分喜色激动来。
这天夜里,宿九霄催动纸人,纸人翩然飞起几寸,浮在空中,他闭目凝神,不多时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道:“笑笑?”
“士心!”宿九霄一激动,那纸人就上下翻飞飘动,吓得他急忙又收敛心神:“宗主不许我见你……你还好么,我……我……”他越想一诉思念之情,满腹言语滚滚而来,反倒说不出来了。
凯风弼羽此时歇在屋子里,也不敢太过大声,虽然四周无人,与宿九霄悄悄夜语偏有几分违背大人的禁忌感,一听笑笑如此委屈的声音,忍俊不禁道:“我怎么会不好,你也知道宗主看重我,如今我只是为天元抡魁之故,暂时不能见你。”
宿九霄喃喃道:“是啊,天元抡魁……”心中忽然一动,低声道:“父亲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叫你……嗯……”
凯风弼羽沉默了一阵,方回答道:“前辈对我说了许多过去的事,笑笑,天元抡魁,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去的。既然要去,就要想法子赢。否则,宗主一定会很失望,我也会很失望吧……”最后一句,隐隐几分犹豫,宿九霄一阵难过,道:“看来我是真的不能见你了。等你赢了,我们再……再……”
“再好好庆祝一番,你还记得当日那酒楼里么,我请你……不对,叫辅士请我们大吃一顿。”
宿九霄笑了一声,连连点头:“好好好。”突然抬眼,见一片阴影覆在门外,微微伸出手做敲门之状,因那手拇指一截是断了的,叫他一下认出了来人,冷汗顿时出来,压低声音道:“士心,我困啦,咱们明日再聊好不好。”
凯风弼羽听他这么说,微微诧异,他们久不得见,私心里不愿如此就不说了,但宿九霄又打了一个呵欠,只得道:“好吧,你早些睡。”
秦非明这一夜潜入万学天府,只为问一问宿九霄最近学了些什么。宿九霄刚刚学了个术法,又十分有趣,显摆给父亲瞧了一番。秦非明瞧了瞧,却不怎么高兴,又道:“你师父近来有没有问过你的修行?”
宿九霄刚想摇头,硬生生顿住,点了点头,又低声道:“师父还说要教我掌法,父亲,师父的掌法十分了得吗?”
秦非明哪里知道儿子起了心思,微微一怔,道:“她出生学宗名门,术法造诣更深,家学渊源在魂魄一道……掌法,怎么会教给你,是了,禹晔授真一死,只怕也没人传授了。”
宿九霄惊了一下,又低下头,秦非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她若是不教你,今夜我就该教你些什么。”
宿九霄脱口而出:“父亲,你教我剑法吧!”
秦非明眼中笑意乍现,又问:“怎么不是跟你爹学?”宿九霄听多了辅士说起那段内乱过往,很是向往,何况一剑破万何等威风,秦非明微微垂眸,心中也很是心动,暗道可惜,宿九霄身骨极佳,练剑练刀练掌都是不错的苗子,师父领进门,修行皆看个人,只需勤勉,修炼并不会差。
要说起当初年幼时为何不耳提面命,打下基石,实是秦非明身体欠缺,精力不济,加上苍苍和宿九霄两个玩心重,颢天玄宿不愿太违孩童天性,便说有一日他们悟了,再学也不晚。秦非明本是个苦苦磨练出来的性子,只奈何宿九霄来得不易,要他厉色管束,他也不是十分愿意。苍苍去了星宗后,为此丹阳侯不知说了多少怨言,只怪秦非明放纵孩童,没教好苍苍,至于宿九霄,颢天玄宿一以贯之的顺时而动,时机不到,强压也是无用。
念及旧事,秦非明长叹了一口气:“练剑就要离开学宗,岂是一日两日就能练得。倒是你爹写给你的心法,是他少年从星宗典籍脱胎,本以为你师父……如今她既然教你,你就好好学,莫要贪多了。”
宿九霄涌起一阵歉疚,加上心虚,讷讷不语。秦非明又安慰了他几句,方才悄悄离去,屋中复又恢复一片静寂,宿九霄看向屋外,此时月上中天,薄影宛如涟漪,一阵惶然涌起,叫他不能自已:为何父亲问我,我要骗他?
这答案显而易见,若是他说师父并未过问,父亲定然知道了师父于他并不精心。此事落在宿九霄身上,早已习惯了,宗主既是宗主,又是师父,一者统管宗门,叫人既敬且惧,另一者师父是极为亲密的长辈,师兄师弟无不羡慕宗主青眼,收了他入门下,宿九霄生出自豪之心,自然又对师父的维护柔顺更深一层。
但秦非明与泰玥瑝锦同处一代,目光挑剔,更无敬惧之心,时日又长,自然清楚明白了。宿九霄以小辈观尊长,以门人观宗主,是徒弟观师父,因而生出重重叠叠的顾忌来,下意识不愿父亲瞧不起自己的师父,宁愿以谎言搪塞过去。
宿九霄骗过父亲,却不十分欢喜,反而懊丧不止。但因此一事,叫他又想起师父未必会真正教他什么,再过一年半载,父亲一定看出端倪。如此一来,他又将那一册心法取出来,之前他只是瞥过几眼,如今有意要学了,才看过几页,顿时大为苦楚,懊悔没有早些看,趁着父亲来时问一些不解之处。
他却不知,秦非明早早嘱咐他通背要诀,正是为了这时候来为他解说。颢天玄宿将此心法教给秦非明时,已经通说一遍,要害关隘,无一不细,秦非明领会清楚,方才给儿子修行,两人在武学一道俱是道域难得一见的天才,怜子之心深重,给儿子选的功法自然不是凡品,不过秦非明自觉不必详说此道,只担心会与学宗武功心法冲突,损毁自身,反成不美,但他自矜身份,纵然外人不知,也不愿意向儿子打探学宗武学详情,才教宿九霄轻易骗了过去。
道域四宗武学,刀剑星三宗同出一流,唯独学宗不与世同,多年天元抡魁,四宗各有领悟,却唯独学宗人才不可揣度,只因为当初道域四宗源流于秦朝之乱,因避难而来的先人创下三宗,与道域本土的学宗并为四宗。
天元抡魁的制度,起源于四宗交流武学,经过多年传承,成了道域权力流转的载体。四宗无不为此投入巨大,神君之制本意是平衡四宗不能达成共识的境况,但权力昭昭,无论多么好的初衷,往往也会虽执行者荒腔走板,沦为一番不可细说的隐暗。
秦非明自听说风逍遥回来了,便生出隐约的感觉,他该更早绸缪,见一见归海寂涯。此事在他心中权衡已久,当初他暗暗与皓苍剑霨见面,想要稍稍坐实师徒之实,暗中指点皓苍剑霨和飞渊修行,此事却不是要惊动归海寂涯,更不是要为了回剑宗做什么准备。
直到无情葬月回来道域,揭开往事。
这往事,秦非明亲自体会,知道的更清楚。玉千城为了维护剑宗也好,为了权欲也好,默认琅函天制造了修真院血案,但其他三宗不止不能容忍剑宗继续执掌权柄,对自己宗门之外更不能信任,他以为可以放下前尘和颢天玄宿成就鸳盟,从此不问江湖之事时,那段切切甜蜜的隐居生活里,墨家趁着水浑制造多少混乱,实不可知。
这段往事在他回忆里,有些事渐渐淡去,有些却时看时新。初时,他见到的是玉千城如何倒行逆施,贪恋权势,少年时他也慕权势,神君和神君之位都是他心所向往,心之所钟,等他落难,再看那众生热闹时,繁华虚名,流星一瞬,唯独剑和情不离不弃。
后来时移世易,情爱成空,踏上剑宗宗主之任,方知玉千城那神君无上的权柄也不能随心所欲,莫要说随心所欲,他与颢天玄宿的一战,起初动荡的道域经不起,后来平定的道域更经不起,等他脱身宗主一职,隐世而居,再谈旧事,冥冥之中,动荡并非起于野心,而是剑宗三十六年权柄之下的人心。
人心有隙,野火蔓生。
嗤嗤的火照亮了青石,投下一团浑浊的影子,比起两年多前,蓬发又生了许多。无情葬月抬起头,锁链叮呤咣啷落地,秦非明拉开了门,空气里尤有陌生的信香残留,无情葬月抬起头,隐隐露出苦涩:“师兄,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秦非明微微侧目:“风中捉刀来过了?”
“大哥他……”无情葬月微微怔忡:“大哥他和你一样,不肯死心。他还问起你了,说你在苗疆凑了很大的热闹……”
无情葬月微微笑了起来,他一笑起来,秦非明也不由多了许多柔情,微微笑了笑,无情葬月却没有说剩下的话——风逍遥不仅说了这些,还说秦非明在苗疆时,绝不与他见面,纵然偶有遇见,也绝无好脸色,一如当年修真院时。
“我当初就觉得你师兄很不喜欢我了,”风逍遥叹道:“罢了,好在他对你很牵挂。”
无情葬月不知师兄遇到了什么,只听风逍遥说要与师兄见面,商量怎么救人,便生出了许多酸楚之意。秦非明一回道域,便从天雨如晴之处取回了玉珏,以镇压无情葬月身上的血神之力,只是他一戴上玉珏便知道,师弟情形已是如箭在弦,再不处理,只怕就无可奈何了。
“飞溟。”
站在牢外,一道人影遮住了投落的火把的光,沉声道:“你坚持了这么久,已是不易。如今也该是让他来为你做一些弥补了——是不是,前宗主?”
秦非明转过头去,归海寂涯一手背在身后,目光沉寂,秦非明与他对视,许多岁月,仿佛也从这片刻里掠过。
“我想带他离开道域,”秦非明道:“留他在此,剑宗迟早成为众矢之的。到了那里,我会引出血神之力,再将其处理干净。”
“处理干净……”归海寂涯眉头紧皱:“你说的轻松,有什么法子能处理此物,若是如此简单,何必要舍近求远?”
“舍近求远,自然是因为我也没有几分把握。”秦非明说得很坦然:“只是把他留在牢里,更没有胜算。至于方法……”他摸向怀里,取出一个乌黑面具,那面具在昏暗之中泛出乌光,黑沉沉一闪,看着便是极为不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