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念是在八岁明白她和别人的不同的。
八岁的那一年，父亲突然带了一坛酒回来。通常一年中只有两三次，父亲会喝得烂醉，那天晚上，父亲让她坐在桌边，倒了一碗酒。
“你不小了，该去上学了。”
秦念念不明白，顿了顿，父亲又说：“就去你爹的宗门吧。”
第二天，秦念念收拾了一包衣服，带了一些想要的，跟着父亲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去了紫微星宗。在山下，父亲望着那条山道，忽然笑了一声：“我是不去了，你去吧，你爹就在那里。记得，多听少说，别做蠢事。”
八岁的秦念念成了紫微星宗的新弟子，震惊的看着爹亲站在众人前面。爹亲换了一身轻薄缥缈的好衣衫，一点也不像那个出门教书、半个月才回来一次的爹亲。
又过了半个月，秦念念正在干活，跟着师兄师姐抱着干柴去柴房。这样的小事，就适合他们这样刚刚入门的干，突然，师叔丹阳侯来了，叫住了她：“移月丹书，跟我来。”
秦念念在师兄师姐的怀疑和担忧中硬着头皮走了一段路，渐渐进入了他们这些弟子还不能涉足的区域。过了观星台，她忽然明白了。
“师兄在里面等你。”丹阳侯忽然说：“你不多话，这倒是很好。”
秦念念进了和光小筑，尽头的屋子里，她闻到一缕熟悉的微香。爹亲换了一件普通的青衫，戴上了斗笠，微微一笑，那一笑，仿佛又成了秦念念喜欢的那个爹亲。
回家的一路上，爹亲只说了两件事。
父亲知道爹亲是星宗宗主，但父亲因为过去的事情，不打算去星宗。爹亲出于尊重父亲的选择，便也一直维持这样的生活。
原来爹亲出门教书是瞎说的，秦念念可悲的发现，原来她一直把教书先生要出门很远当成了真理，她真可怜，一直被大人糊弄。
另一件事，就是天元和地织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爹亲是天元，父亲是地织，两人虽然都是男子，但父亲可以生很多孩子。
秦念念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回家时，才问道：“父亲那么不开心，也是因为他是地织吗？”
爹亲一下子愣住了。
过了很久，爹亲叹了口气：“他不开心，与地织无关。”
如果秦非明知道女儿在紫微星宗一通教育后问出这些的问题，一定会反驳颢天玄宿的回答。他不开心，有很大的程度和地织有关。
自从秦念念出生后，他就觉得这辈子也够了。子女之事，有一个便足以，但一切并未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在一个上面就够。
秦念念三岁时，秦非明发现自己出现了苦夏的症状。他一天比一天不想吃东西，但身体还是渐渐出现了异样——就像浮肿之类的症状。
颢天玄宿及时的回来了，不久，他们面面相觑。
宿九霄的出生，是他最煎熬的一次，以至于后来双胞胎出生之前，颢天玄宿一连两个月都没有离开。孩子出生了，他并没有多高兴，颢天玄宿也显得很平淡。
他给双胞胎里的老大起名微宁，小的起名夷希，至于姓氏，还是满月时抓阄。两个都姓秦，过完了满月酒，他实在受不了了，对颢天玄宿抱怨说：“等念念八岁，该去星宗了。”
颢天玄宿没有说什么。在这种事情上，秦非明很有把握，他是不会拒绝他的。
二
秦念念十岁的时候，弟弟宿九霄闹着要去学宗，让家里人大吃了一惊，去学宗的理由，宿九霄得意洋洋的说，他认识了一个学宗的大哥，会罩着他。
秦念念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饭后，爹亲带着弟弟出去散步，回来时，弟弟的表情很凝重。
“你知道爹亲脑子坏了吗？”
秦念念的同情一下子变成了无语，敲了敲弟弟的脑袋：“爹亲没说谎，他真的是星宗宗主。”恍惚的宿九霄下一个问题脱口而出：“星宗宗主住在这种地方？”
“那是父亲的意思。”
“父亲是什么意思，啊？住在这里……”宿九霄环顾了一下周围，又指了指屋顶：“姐，星宗是不是很穷？”
弟弟是个现实主义，还有点无情，秦念念的耐心没了，说：“那你是什么打算，真的要去学宗？他们要是知道，准保怀疑你去卧底的。”八壹中文網
“我不是，我没有……”宿九霄嘴溜：“到时候我瞎编一个身世呗。”
宿九霄在一个月后顺利去了学宗，据他说，学宗风气散漫，普遍摸鱼，考试开卷，武术随机，很适合他生活。每个月放两天假，宿九霄都不舍得回来。
秦念念每个月都会和爹亲一起回家一趟。
她已经不是八岁时候的小姑娘，在星宗的书库里有很多书。在她十一岁回家时，对于天元、地织和和仪的知识，已经滚瓜烂熟。
十一岁是个敏感的年纪，她发现家里的屋子，虽然建得有些远，却还不够远。而父亲糟糕的脾气，也越发不可收拾。
“怎么可能！”
秦念念心头狠狠跳了一下，过了很久，才听到爹亲一声轻缓的叹息：“是吾不够小心……”
爹亲总是脾气很好，父亲总是脾气很坏，除了爹亲回来的那段时间，她很少看见父亲露出很高兴的样子。父亲的唇角总是微微下撇，除了偶尔出门，也很少和什么人往来，他们住的地方离开别人很远很远，附近都是山。
去了星宗，秦念念感觉松了口气。师兄和师姐大多很好，虽然她隐瞒了和爹亲之间的身份，但这也许不是坏事，爹亲也说过，等她再大一点，再来安排她的课业和武功。
弟弟宿九霄的叛逆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宿九霄离开之前，秦念念本来想劝劝他，一起去星宗，但宿九霄懒洋洋的说星宗和学宗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秦念念下意识觉得弟弟这样，将来可是要吃亏的。
但秦念念天性要谨慎些，话打转了几圈就变成：“父亲没说什么？”
“父亲让我装就装像点。”宿九霄懒洋洋的回答：“没事别得罪人。”
宿九霄去了学宗这一年，双胞胎六岁，虽然对于秦念念和宿九霄来说，家庭生活充满了烦闷气息，但双胞胎还在一个什么环境都能找到些乐子的时候，对于父亲拘束他们读书写字，是很不甘愿的。
三
秦微宁偷偷跑出去看戏，不忘拉着弟弟一起。但秦夷希不喜欢看人咿咿呀呀唱戏，他喜欢看翻跟斗，偏偏台上的老生不怎么翻跟头。
回来时，父亲还没到家，在不远的山上，有一片田地，中了些药材。天气很热，秦微宁本以为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但这一次，爹亲回来的更早，还带了一个西瓜。
“爹亲！”秦微宁很有些骄傲的把练了的厚厚一沓大字给爹亲看，颢天玄宿摘下了斗笠，薄汗浮出了鬓边，坐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柔声说：“微微，希希，你们很快要当哥哥了。”
秦微宁大吃一惊。
他虽然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但并不因此感到当哥哥的优势。等到听说父亲可能会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时，不由为了将来的好日子期待起来。
秦夷希则很懵懂，只是像个傻小子一样点头。颢天玄宿说完，耐心的等了一会儿，才失笑道：“好了，去开西瓜吧。”
秦非明回来的很晚。
身体虽然还没显出几分孕相，但他已经将糟糕的情绪摆在了脸上。颢天玄宿对此早有预料，尽管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再来一个孩子，但育儿之事确实很让他们苦楚。
双胞胎睡了。回来之前，秦非明觉得再熬个三年五载，这两个小子往宗门一送，责任就转移给了星宗或别的宗，最好像笑笑那样，在别的宗门混得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他并不觉得儿子走了孤单，这十来年里，他好几次想起了小时候娘亲生了九个孩子的事，窒息感常常让他在梦里惊醒。
有时候他觉得这些孩子更像是一种惩罚，压在沉甸甸的生活中，他不敢把这种话告诉颢天玄宿。颢天玄宿也许会理解他的烦闷和不快，却绝不会赞同其中的意味。
秦非明低声道：“这次许是个女儿。”
颢天玄宿无言的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吾以为那药有些用处……”秦非明摇了摇头，自从用过空回响之后，所有控制潮期的药都对他效果不大，那两颗药摧毁了他所有的避孕手段。
夏天很热，第二天秦非明一大早就要送颢天玄宿离开，颢天玄宿叹了口气，道：“再过一个月，吾就回来陪你。”
秦非明知道他说的是一直陪到生孩子以后，那就是八九个月了，想了一想，问道：“你师弟那里……”
“不用担心，吾自有办法。”颢天玄宿没有细说，他不愿意在道侣面前提起师弟，但一个宗主若是决议摸鱼，那总是会有很多种办法，更何况是早已熟练摸鱼的星宗宗主。
“不要带念念回来。”秦非明又多嘱咐了一句：“她有她的事。”
这个孩子出生时，正是冬天，秦非明实在不愿意给孩子起名了，便让颢天玄宿去苦恼。颢天玄宿想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秦非明答应了，想了一天一夜，决定叫小女儿宿久昧。
颢天玄宿把“昧”改成了“柔”，这个名字一下子没那么道家了，加上这一次实在歇了很久，颢天玄宿也不得不回去星宗，露个面了。
这一年的春天，秦非明把小女儿放在了背后的篮子里，双胞胎两个闹着要去集市。他答应了，让秦微宁带上了晒干的药草，而秦夷希带上了喝水的水桶。他把一袋铜板装在了腰间的荷包里，便背着女儿要出门。
一个人站在门外，默然凝视了很久。
四目相对，秦非明猛地一惊，那个人看着他，似乎很久才回过神来，声音艰涩而沙哑：“好久不见……秦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