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念念从紫微星宫下来，特的绕道远一点的镇子上，买了些饴糖。
小妹妹叫九柔，让她松了口气。双胞胎弟弟一个叫微宁，一个叫夷希，都是从道德经里选出来的名字。她怀疑父亲也给小妹妹取了个很道家的名字，但是被爹亲改掉了。
她的名字就是爹亲起的。不知为什么，爹亲总说她更像父亲少年时一些。父亲不耐烦的样子一闪而过，秦念念就没话了。
如果有什么是家里让她特别舒服的，那就是爹亲总是很在意父亲，父亲也很在意爹亲。除了这些以外，她很少看见或者听见父亲说什么亲昵安慰的话。
更多时候父亲什么也不说。除了教他们识字之外，父亲的话很少，更多的时候，父亲会去山上。有一次她去山上玩，看见小路上一条蛇，蛇希希索索游过和草丛。她看着那条蛇，是青色的。
“脑袋是三角的么？”
父亲说了一句，她不记得了，用力点了点头，父亲便说：“三角的有毒，离远些。”
回家的路上草长得茂盛，秦念念走得很小心，她把糖揣在了怀里。回到家，屋里灯黑着，秦念念三两步赶紧回去，喊了一声：“父亲，笑笑，微微，希希！”
回答她的是一阵阵婴儿的哭声。
秦夷希从屋子里出来，有些害怕：“大姐，父亲出去了！妹妹老是哭！”
秦念念走进屋子里，抱起妹妹，一边问：“父亲去哪里了？”秦夷希瘪了瘪嘴，说：“哥哥生了毛病，父亲说要尽快送去看，就……飞走了。”
秦念念放下了心，又吊起心，父亲是带弟弟去看病，那还好，双胞胎的身体都不是很好，但父亲好像对微宁多偏心一些，她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了出去。又抱起妹妹，叹一口气，妹妹是饿了吧。
“后面的母羊下崽了？”
“没，父亲卖了原来的，买了个下崽了的。”
夜半时分，秦非明回来了，大夫说秦微宁发了热，看起来不大好，留在了药堂休息。他回来一趟，得想办法把秦夷希和小女儿送到星宗去照顾，不然，就要托人帮忙看一看孩子。
回到家，家里已经收拾过了，秦非明一怔。
秦念念在抚摸长剑，那是把看起来就很漂亮的剑，把它重铸起来，花光了家里的银子。秦非明把它装在了剑匣里，如今秦念念打开了匣子，满是赞叹爱惜的抚摸长剑。
秦非明一瞬间以为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自己，他想起颢天玄宿说，不得不承认，颢天玄宿看人很准，哪怕是他们的女儿，也没留几分情面。
“念念。”
秦念念一个激灵，道：“父亲！微微……微微生病了吗？”
“他要分化了。”秦非明没有隐瞒：“多半是个天元。”
秦念念很想咽下那些话，她没有想到是这样——有些天元，天生的天元，据说不到12岁就会感受到信香。而她不是，她快十二岁了，还什么也闻不到。
如果她是天元，三年后去天元抡魁的就是她。可她不是。星宗里也没有人是，那个被爹亲和师叔看重的苍苍也不是，那么，为什么不能是她去？她有一个当星宗宗主的爹。
秦非明看着女儿，又看着那把剑，如水的眸光之中，秦念念轻声说：“父亲，无情葬月的事您听说了么？天元抡魁要重开了。”
“你想去？”秦非明干脆的问。
秦念念怔了怔，点了点头，她不知为何会觉得紧张，道：“我想去。只是……爹亲也许不希望我去。”
“他不会说什么的，”秦非明忽然笑了，微微侧过头去：“你想争就去争，输了别哭就好。”
二
颢天玄宿果然匆匆忙忙回来了。熬过了两天，秦微宁分化成了天元。他奇异的表情让秦念念很羡慕。
秦念念如愿以偿得到了爹亲的表态，只要她在接下来半年表现得足够好，就会教她浩星归流，但这不是一门轻松地武功，学得好，下半辈子都不可大喜大怒。
“那爹亲会收我为徒么？”秦念念立刻追了一句。
颢天玄宿微微迟疑了一下，看了秦非明一眼，秦非明没有说话，于是颢天玄宿点了点头，给出了安抚：“若你希望如此，吾会安排。”
这天晚上，秦念念本来打算和爹亲一起离开家，她达成了出门前的全部计划，却不觉得十分得意。也许是一切太轻松了，她本以为心甘情愿在这种鬼地方过苦日子的父亲，会反对她和别人一争宗主之位。
但她低估了爹亲和父亲的心理素质，总觉得他们两个都表现得很平静。
这天半夜里，宿九霄忽然回来了。
他像逃命一样跑了回来，下了双胞胎一大跳。看见一家大小都在家里，宿九霄愁眉苦脸，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问题。
父亲一句不问，秦念念站起来：“笑笑，帮我打桶水。”宿九霄走了出去，松了口气，说：“姐，你听没听说前任剑宗宗主的事？”
秦念念怔了怔，想起那把剑来，说：“前任剑宗宗主？”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宿九霄差点跳起来：“跟父亲一个名字！”
秦念念忍不住笑了：“叫一个名字就是同一个人……”声音渐渐迟疑，宿九霄眼看着大姐石化了，啧啧两声，凑近了说：“你也觉得不对劲吧。”
“什么不对劲？”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宿九霄僵住了，缓缓回过头，颢天玄宿一只手背在了身后，笑容十分可亲，宿九霄犹豫了一下，说：“爹，微微成了天元，我怎么不是？”
颢天玄宿没有戳穿他的言不由衷，而是说：“你是和仪，吾还放心一些。”
不知为什么，宿九霄对爹亲的畏惧明显要多几分，见过了小妹妹，宿九霄找出了一个平安扣，给小妹妹挂上，父亲又取了下来，说是等大一些再戴着。
夜深了，宿九霄要连夜回去了，临走之前，他很惆怅的说：“早知道就去剑宗了，听说剑宗的花园很漂亮。”秦念念在旁边替他泄气：“剑宗宗主端方严肃，你去剑宗，每天要卯时起。”
三
宿九霄回了学宗，回到了八卦的海洋。凯风弼羽在等他，一年几次回家的时候，宿九霄都不肯回去，好少年凯风弼羽脑补了很多凄惨的往事，自觉体贴的不去触碰宿九霄的过去。
但宿九霄昨天突然跳起来，说要回家一趟，凯风弼羽给整不会了，郁闷的想了一整天。
“我家上下五个兄弟姐妹，”宿九霄托着下巴说：“不知我两个弟弟去哪里。”
凯风弼羽很惊讶，在他心里，很多人都和学宗这样，一个进来了，一串也进来了，但宿九霄摇了摇头，还说了句话：“我那两个弟弟都很乖，大概会去……读书吧。”
宿九霄在学宗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虽然没什么出生，但长得很好看，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和凯风弼羽站在一起，很是养眼，上课的时候也很聪明，师长的提问也能应对，美中不足的是，他很不用心努力。
好在是学宗，努力会被人认为太刻意从事，潇洒自在不是坏事。但辅士檐前负笈很是在意这个小子的放浪，没事就会把人招来，耳提面命的催他学问。
秦微宁成了天元，颢天玄宿把他叫到了屋子里，将天元和地织的利弊讲给他听，又问他要不要去星宗。秦微宁在爹亲面前乖乖的，一口答应下来，颢天玄宿放了心，没想到，外面的秦夷希说：“爹，我想去剑宗。”
颢天玄宿一惊。
秦微宁立刻叫了起来：“我去星宗，你也得去！”
“我不去！”秦夷希回嘴：“我去剑宗！”
“那我也去剑宗！”秦微宁立刻喊。
“那我就去神啸刀宗！”秦夷希打定主意不和哥哥在一起。
太过放任自流从来不是好事，秦微宁成了天元，去别的宗也许会被当做三年后天元抡魁的苗子栽培，秦非明立刻就乾纲独断，打断了他的赌气。对于小儿子，秦夷希沉默了一阵，说：“我喜欢剑。”
秦非明犹豫了一下。
颢天玄宿旁观了一阵，说：“去也无妨，让他去吧。”秦非明转过头来，喝了口茶水，掩盖复杂的心情，最后他也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再留一年。”
秦夷希没有异议。
再留一年，天元抡魁还剩两年，入门也不够，剑宗大抵不会选中秦夷希。两兄弟闹了大半夜的脾气，秦夷希跑去姐姐的屋子里睡，到了半夜，秦念念低声问：“希希，你为什么想去剑宗？”
秦夷希细声细气的说：“你们都跟爹亲走了，没人学剑，父亲一定很难过。”秦念念无声的笑了一下，说：“那你是为了父亲去剑宗？”
秦夷希点了点头，又说：“去了剑宗，我也会常常回来的。”
秦念念没再说话，她闭上眼睛，假装睡了。
四
秦非明把剑匣打开，里面是他重铸好了的剑。
颢天玄宿站在身后，握住了剑身，又放了回去。匣子关上了，颢天玄宿轻声道：“吾想离开道域一阵。”
秦非明一怔，隐隐有一种预感，他又觉得不可能，毕竟小女儿才那么大。
“如晴可以照顾柔儿，你与吾同去，如何？”
果然是这样，秦非明一边觉得意外，一边又不是那么意外了。他顺着颢天玄宿的话题说：“去域外？为什么？”
“一是寻医问药，二是看一看域外情形。”颢天玄宿淡淡道：“自那一日元邪皇携威而来，道域便不可置身事外，只求自保，出去走走，他日也多几分应对余地。”
“你也有觉得棘手之时？”秦非明嘲笑道。
天元的气息仿佛轻叹的云雾一般，缭绕在他身边，一双手环过来，将他淹入信香深处。秦非明渐渐觉得疲惫，那疲惫早已深入骨髓，只是最近又止不住往外面冒了出来。
孩子们渐渐大了，以后还会越来越远，到最后，他们是剩下来的两个。但想着那一日，秦非明并不觉得孤独失望，他松了口气，深深松了口气。
“刚才吾就觉棘手，若是微微不愿去星宗……”颢天玄宿顿了顿：“念念或许会很高兴。”
秦非明忍不住笑了，道：“就算去了星宗，他们也难免要打起来。”
颢天玄宿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夜晚很深了，他们吹熄了蜡烛，将纱帐放了下去，彼此的信香淹没到了一处，令夏天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秦非明过了一阵子还未睡着，他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听到颢天玄宿咳嗽了一声，迟疑着撑起来：“心疾犯了？”
“吾没事。”颢天玄宿低声说。
秦非明点起来，倒了水，拿了备好的丹药，烛光又亮了。颢天玄宿出了点汗，颇有些疲惫脆弱，秦非明拂去他鬓发间的汗珠，低声道：“你若是走了，我也不活了。”
颢天玄宿突然捏住了他的手，重重咳了一声，秦非明抽出手来，把药塞了进去，等到茶水喂下去，颢天玄宿靠在他手臂间，秦非明心中一动，低声道：“我陪你去域外。”
“你总是如此……”颢天玄宿缓了缓，才说出话来：“非明……”
无情么？不讲道理吗？秦非明轻轻把他扶着躺下去了。颢天玄宿微微睁开眼睛，药效让他的心脏不再那么难受，秦非明坐在床边，捏着他的手，一根根拢着，又捏住了掌心。迟疑了一下，颢天玄宿握住了他的的手。
两人都没了话，秦非明沉默了很久，十二年前的夜里，他们也是如此。
那时候念念刚刚出生，虚弱的不知能不能熬过第二天，他恢复了记忆，努力装作什么也不记得，但依然瞒不过颢天玄宿。
瞒不过就瞒不过吧，秦非明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打算离开。离开不是一种解决方式，并不能换来他的洒脱和自由，离开，只是因为在一起如坐针毡，不堪忍受。
女儿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粘合剂，勉强能让他欺骗自己一番，但那个孩子又总是让他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孩子。想起他们是怎么的折腾，吵闹，互相怨恨，到了失去那个孩子之后，又拖沓了几年。
秦非明无法忍受，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的事，他能忍受自己如此迷恋颢天玄宿的一切。如果没有从前，他也能忍受一心一意的憎恨。
爱和恨搅拌在一起，好似走在煤炭烧红铺成的路上。
五
秦念念很快在星宗崭露头角。
天雨如晴很疼爱她，也很疼爱苍苍，知道她想去天元抡魁，犹豫了一下。秦念念知道师叔为了什么而犹豫，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说：“如晴师叔，我是真心想去的。”
至于苍苍，全星宗上下的人都知道，苍苍一点也不想去。
决定人选之后，秦念念便觉得宗主应该可以收她当徒弟了，最好额外增加一点限制，昭告所有人，她是他的女儿。
但秦念念没有想到的是，秦微宁接着入了星宗——以天元的身份。星宗一下子轰动了，加上和宗主相似的容貌，很多人都猜了出来。
秦念念内心很受震撼，但她咬牙不说，除了弟弟，妹妹九柔也送到了天雨如晴身边。一时间，秦念念觉得到处都是悬崖峭壁。
颢天玄宿很快找到了女儿，提起收徒之事，秦念念赌气的说：“此事，不如等到宗主回来再说。”
颢天玄宿点了点头，假装没看到她生气，秦念念更生气了。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心里满是委屈，在这种时候，她更希望眼前的是爹亲而不是宗主。
“如果你真的要走这条路，”颢天玄宿没有对女儿宽容，毕竟这条路不会对任何人宽容：“就要容忍所有的问题，念念之所以如此担忧，不过是还没有足够历练。”
秦念念说：“爹亲十六岁就是下任宗主了。”
颢天玄宿微微一怔，苦笑了起来，道：“念念，你的心思太杂。若天元抡魁对你是负担，吾会另选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