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非明不甘不愿的吐露当年的往事。
他在大战之前赶到中原,事实上也算是黓龙君另一番算计。墨家内战,九算为了取矩子项上人头,出尽手段算计,而他赶到时,正是九算疲敝、却又充满希望、无比狂热之时。
这些人带着自己的心腹,抢着给黓龙君致命一击,齐齐出现在山谷。
而黓龙君本来没有什么心腹和门人,只有一个颠簸久了,以苦为乐的杏花君,以及千里迢迢赶来的秦非明。会发生什么,也就不难得知了。
“墨家九算四死两重伤。”秦非明阴郁的说:“而琅函天从未出现过。”
“他已经死了。”颢天玄宿忽然温和的说。
秦非明从过去的记忆抽离思绪,望着茫茫水波在暗夜里闪烁磷光。琅函天已经死了,死在了飞溟手里,他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只是,多少因为自己没能亲自动手,留有一丝遗憾。
“也就是说……”
秦非明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你要问我有多少仇家,只怕遍地都有,难以计算。”颢天玄宿忍不住微微一笑:“吾明白,不过一路上,还是少些争执、安静行路更好。吾只是在想……”
秦非明微微一怔。
“吾在想,霄儿只怕要有难了。”颢天玄宿叹了口气,淡淡道:“你当年对世间失望之极,若是逍遥游找过你,只怕他和你一样,始终难以释怀。”
二
在靠近中原时,他们把小船藏在渡口,又布置了简单的结界。
中原远比当年更萧条,但要说找大夫这件事,秦非明倒是并不以为如何难:要么从卖药的药堂摸到还算不错的名医,再从这些大夫口中打听谁更医术高超。同业推荐总要比外面的名声靠谱。
不过他们并不急于赶完行程,索性边走边在酒馆、旅社驻足——天下风云碑重出江湖,江湖人谈兴正浓,纵然如中原萧条,也很有些人跃跃欲动,想要一试。
秦非明并不想去凑趣,这里面并没有天下第一名医之争。秋雨萧疏,他们在苗疆边上一家客栈里落脚,秦非明下楼去煎一副药,意外看见楼下有人推了个轮椅碌碌而来。
是个小毛头少年。身上缭绕着药香。
秦非明不觉多看了几眼,天黑了,小二不情不愿的把人迎到了二楼客房,只听那愁眉苦脸的少年人说:“大哥,你刚刚揍得那两个人,看起来不会善罢甘休哎,要不我们别歇了,还是早早赶路……”
“修儒,这你就不懂了,我都把他们打晕了,妥妥要晕个三五天,再怎么说也不会……”
话刚说完,秦非明眼皮微微抽了一下,只见楼下本就不怎么新的木门一脚踹开,忽忽涌入二三十人来,挤满了客栈。
秦非明无声叹了口气,从门外走开,忽然间,破风而来的一物穿透木窗,擦过他的鼻尖。
“这位兄弟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要走。”豪迈的声音颇为响亮,楼下呼啦啦一阵,突然有人往上看:“大哥,就是那个人,他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
秦非明站在楼上,淡淡往下望去。
涌进来的二十多条大汉,只觉背脊上寒意忽而攀起,蹿到脖子根,齐齐没了声音。纵然只见一条淡青色的影子,透着灯火微微闪动,一时间竟然连喘气声音也轻了。
秦非明道:“阁下可是冥医弟子?”
他看着楼下,一把长枪凌空掷向二楼,挟着雷鸣破风一般的声音,越过二楼栏杆,忽然间,齐齐断裂开来,碎刃和木屑落雨一般洒在一楼地上。
修儒不知外面情形,一听师父的名号,高兴的拉开了门:“不知这位大侠……”
烛火飘摇,露出了岳灵休坐在轮椅上回过头时兴致勃勃的神色,伸出头来,比了个拇指;“你剑法不坏。”
“昔年曾与冥医见过几面,虽然冒昧,想请大夫为外子看一看。”秦非明看了一眼岳灵休,随即转向修儒,轻声道:“外子正在客栈之中,鄙姓秦,外子姓宿。”
修儒一下子慌了,似这一刻,楼下满地大呼小叫的大汉都不存在一般,哆嗦了一下,道:“我……我叫李修儒,大哥您客气了,那……那我们这就去吧。”
“修儒,我也去!”岳灵休一跃而起,秦非明微微一动,恰当在他要出门的方向上,淡淡道:“外子性情喜静,还请阁下止步。”
“若我不止呢,你是否愿意和我打一架?不如我们去外面,打了,小兄弟就帮你的人看病,如何?”岳灵休喜色浮上眉梢,奈何秦非明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请。”
“别走!我虽不会医术,我有个朋友,可是天下鼎鼎大名的药神!”岳灵休跟上两人,热情推荐道;“若你赢了我,我请他帮你看病如何?”
秦非明微微一怔,却看向修儒:“药神鸩罂粟?”修儒不自觉点了点头,他也不知为什么,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听这陌生人的话,道:“是真的啦,不过还是别打——”
这话说的晚了,秦非明一目望去,淡淡道:“稍等。”他走前两步,敲了敲门,不得回应,微微一怔便将门推开了,大步走了进去。
修儒也连忙跟了进去,岳灵休更是不客气。
三
以颢天玄宿的说法,这不算病发,浩星归流原本就有很强的副作用。历任星宗宗主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动手,而一动手,也绝不会允许战事变成持久战。
修儒把脉片刻,迟疑道:“这……平日的药方能让我看一眼么?”
秦非明早已背好了,将药方和药材都带在身边,事到如今,他也并不指望根治,能够缓解一些也是好的。
“这个药方已经开得极好了,”修儒一下子耷拉下来:“我要想一想才行……”
秦非明心微微一沉,颢天玄宿已经冲他笑了笑,道:“不急。”秦非明垂下眼,微微露出迟疑之色,又道:“看两位的赶路的样子,莫非是急着要去何处?”
“也没有那么急,等一等还是来得及的。”岳灵休收起刚才的兴致勃勃,一时显得正经起来:“阁下和身边这位看起来不像是苗疆人,不知可否请教来处。”
“吾与道侣皆是道域之人,为求医问药而来。”颢天玄宿一开口,岳灵休目光不由自主便转向了他,和秦非明不同,颢天玄宿身上颇有几分柔和的缥缈之感,岳灵休微笑道:“两位若是早些年遇见我,说什么也是要拉着喝几杯的,不过如今也不晚,何不通行,我有个朋友,看病开药也是一流的。”
“岳大哥你明明……”
秦非明看向颢天玄宿,他心底颇有几分意动,不过颢天玄宿只是微微一笑,道:“只怕阁下所去之处要热闹些,吾二人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岳灵休叹了口气,颇有些意犹未尽,倒也没等他开口,外面便是更多的脚步声,大呼小叫的进来。
秦非明轻声道:“我去料理。”岳灵休笑嘻嘻道:“我也去瞧一瞧。”才要出去,一枚核桃凌空射来,将他拦在了屋子里。抬手一接,岳灵休回过头道;“他功夫不差,你比他更好?”
颢天玄宿笑了一笑,轻描淡写道:“吾不好动武。”岳灵休叹口气;“不喜欢动武的人走江湖,才更可怕。”
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无,修儒想探出头看几眼,却又没了勇气。再看颢天玄宿,俨然温文尔雅,脾气性情都极好,修儒拉着岳灵休出去,只见走廊对面,秦非明缓缓而来。
客栈里空空荡荡,正如这个夜晚本该空荡而安静,而之前存在的一番喧嚣和吵闹,不过是一场梦。梦境蒙蒙亮时,雨水落了下来。
秦非明关好了窗,道:“鸩罂粟在附近,我们多留几日,见一见这个人。”
“也好。”颢天玄宿睁开眼睛,秦非明的眉尖轻轻一跳,那是许久没有动过的杀心,浮上了枯木一样的冷淡平静,就像灰白的灰烬下跳动的一颗火星。
这一幕许久未见了,颢天玄宿无声的想,片刻,他又叹了口气,道:“不知念念和霄儿他们在做什么……”
四
秦念念做梦也不会想到,父亲真的是剑宗宗主。
曾经是。
但宿九霄表显得很平淡,对于姐姐的震惊,颇为冷漠。
“你知道?你以前就知道?”秦念念有些失态了,比起父亲是剑宗宗主,弟弟居然知道,让她怀疑是不是父亲或者爹亲偷偷告诉过宿九霄。
宿九霄啃了一口烤玉米,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父亲会武功。上次我们不就说过这事了。”
秦夷希颤抖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师兄要骂我的。”秦微宁撇了撇嘴角,哼了一声,难得的聚会里,只有他什么话也没说——他还没原谅双胞胎弟弟的冒犯。
“那个给我看看。”
宿九霄说的是“证据”,也就是秦夷希在剑宗找到的,父亲亲笔写的一本经书上的附注,当刚刚进去的低级弟子打扫藏书阁,无意中翻到这本书时,秦夷希的世界地震了。他把经书递过去,问:“二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父亲会武功的?”
“五岁吧。”
“五岁???”秦念念额头上蹦出了青筋。
“对了,希希,下次多打听些八卦。”宿九霄一抛玉米杆子,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三只手同时拉住了他,秦微宁都没绷住:“二哥,你别想跑,把话说清楚了。”
宿九霄嘴角动了动,还沾着个渣子,秦念念没忍住,帮他给抹了。
和姐姐不同,宿九霄打小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四岁这一年,才刚刚一岁的双胞胎占据了秦非明大多数的精力,有一段时间,家里不那么干净了,饭食也变得潦草,但更糟糕的是,爹亲离开了。
秦念念帮忙带双胞胎,显得很可靠,宿九霄不想带孩子,他甚至不是很喜欢两个弟弟,又会哭,又会闹。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呱噪过。
秦念念很快戳破了他的幻象,无情的指出当年他出生的时候,家里才是真正乱糟糟的厉害。尤其是父亲的身体病得断断续续,还请了一个妇人带他们,但那个妇人也因为宿九霄认人,晚上哭得厉害,最后辞工走了。
“这总不能怪我吧。”宿九霄很有些委屈。
有一天,宿九霄跑出去玩,跑得很远,他遇到了两个男孩,三个人分吃了一把花生,还跑到戏园子里听戏。他故意回家很晚,结果父亲一点动静也没有,什么也没问,只是为了弟弟发烧在忙碌。
他气的半个晚上没睡着。
叛逆就这样肆无忌惮的生了出来,夹杂着一点点愤怒、火气和恶意,渐渐地,他常常出去,习惯了以后,才发现自己家里住得很偏,而周围还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人和东西。
终于有一天,在他混吃混喝了一顿之后,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已经在马车上了,麻绳牢牢捆着手,外面的人一边赶车,一边说这一次能从赵老爷那里拿一笔不错的价钱。还说他家里很有钱,随身佩戴的玉佩都是好东西。
宿九霄气急了,玉佩是他挂了很久的,这些人怎么朝一个小孩子下手?他扭了半天,发出了一些声音,马车忽然停下了。
“是谁?”
“你们又是谁?”
秦非明淡淡的声音下,两个车夫摸出了刀,然而就在一刹那,血溅得很高,洒在了布帘子上。接着,宿九霄看见那个人弯下腰去,好似叹了口气一样。掀开了帘子。
他在怀抱里真的松懈下来,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枕头下的玉佩换了新的红绳,宿九霄揉着眼睛,假装忘记了发生什么事。他确实一句话也没提起过,就好像根本不记得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