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非明醒来的时候,十分慌乱。
他以为自己被人贩子绑架,弄瞎了眼睛,然而人贩子大概不会特意给他做变性手术,还用一种委婉温和的语气告诉他,他只是摔坏了脑袋,别的倒也没什么。
断腿是暂时的,眼瞎,可能也是暂时的。不过潮期……那可能并不是。
秦非明大为震撼,且不能理解,他用了很长时间来理解,颢天玄宿,这个唯一出现在身边的男人,所说的道侣是什么意思。
和一个摔坏了脑袋的人沟通,并不比和原来的秦非明沟通更容易,但有一件事,迫在眉睫,就是要命的潮期。
颢天玄宿没有让秦非明再为此犹豫太久,他一手接过了主动权,除了一开始的结醍,之后的一切都变得顺水推舟,毫无滞碍,就像曾经情浓之时那样,他们天生契合,在此道尤其如此。
秦非明沉沉的睡了过去,颢天玄宿没有睡着。他闭着眼睛,在记忆里浮浮沉沉,找不到一根拉紧的绳索。
“你说你是我道侣,”秦非明不安的说:“可我根本不认识你。”
这句话并无多少抗拒,颢天玄宿还是为此停下来一刻,如果他们都记得过去,只怕根本不能安于一室。
二、
不久后,秦非明的断骨好了一些,迫不及待地摸着出了门。
除了摸屋子里的东西,也常常摸道侣的脸。颢天玄宿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这个小屋里,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就算秦非明真的恢复了记忆,也绝不允道侣抽身离开。
冬天很快就来了,秦非明喝着药,眼睛渐渐看得到东西——在长久的含糊之后,他发现身边的道侣,竟然如此让他惊艳。那天夜里,虽然不是潮期,他依然十分热情。
“我记得你,”秦非明含含糊糊的说:“我……记得。”
颢天玄宿一开始辨认不出,只是笑了一笑。秦非明抹黑爬了起来,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定是不太喜欢从前的我。”
他把这句话说得很真诚,一种和本性背道而驰的真诚,像一句稚嫩的情话。颢天玄宿听着,还是从善如流的问:“为何你如此想,吾一向……”
话没有说完,秦非明抓住他的手,按在跳动的心口上:“你听,是不是跳得很快。这里记得你,可你这种样子……”他的手松开了,划过散开的衣襟:“你什么都不肯说,我只好猜测,从前我们并不那么好。”
“那重要么?”颢天玄宿听见自己淡淡的说:“你只记得如今,吾亦是如此。”
三、
秦非明一向很聪明,哪怕他的聪明并不是生来练就,但颢天玄宿那么说了,他也就不再提起过去的事。冬天过去了,他能出门了,从小屋走到了山口,被结界挡了回来。
颢天玄宿陪他出了一趟门,从集市走到刀宗外,秦非明有些恍惚。
“我会武功吧?”他不确定的说,颢天玄宿点了点头,又想起他的武功如今也散的没了,只好又纠正回来。
“那我肯定很多仇家,”秦非明低声嘟囔:“不然你也不至于……”颢天玄宿翻着一本从星宗带来的心法,看到了一半,秦非明的目光已经灼热无比:“你的武功是不是很好?”
颢天玄宿合上了书:“不如你。”
秦非明一下子失望起来,道:“我们的武功都差,以后靠什么维生,不如我出去做生意了。”他眼看就要从想法付诸行动,颢天玄宿只好说:“其实,我在附近学堂……教书。”
秦非明一点也不怀疑,也许颢天玄宿看着就像个读书人,还很文弱,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会武功什么的,就像是做梦一样。人毕竟不能活在梦里,他也很快把这点小事抛之脑外。
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春天的脚步姗姗来迟,而大夫再次来时,开了不少药,还嘱咐道:“之前没养好身,这一次可不能大意了。这位相公也是,你道侣体虚气弱,本不该这么快就再有孕……”
秦非明愣住了:“有孕?”
大夫叹气:“老夫忘了,你还有离魂症。”嫌他太傻,转着朝向了颢天玄宿,颢天玄宿站起来,桌子和椅子忽然间碎裂成渣,大夫愣住了,秦非明也愣住了。
三、
把颢天玄宿难得一见的情绪、有孕和自己一身毛病结合起来,秦非明得出了一个九转十八弯的故事:他们大抵是好过的,不过他是个江湖中人,颢天玄宿一心在学堂教书,两人过不到一起去,便时而凑在一起,时而他离家出走。
秦非明一点也不愧疚,这种养胎的日子就不是人过的。
但他贪恋颢天玄宿的美色,只看那张脸,只闻着那个人的信香,都叫他心情愉快,能多吃半碗饭,大概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坚固的,他吃了好的,决不能屈就于差的。
夏天,大雨之前,颢天玄宿终于从外面回来了,这一次回来,神色变得很差。
秦非明怕他心疾犯了,要去找大夫,颢天玄宿只好苦笑。
这世上的秘密,从来都不够彻底,要找到那个从未见过的女儿,他就要忍耐一次次的锥心刺骨之痛。
大雨倾盆,血腥味缭绕在雨水之中,咕咕啼哭的女婴被一副干净的襁褓裹了起来。
颢天玄宿接过了孩子,产婆很是识趣,说是两下都平安。秦非明昏昏沉沉睡过去,醒来时,小小的襁褓就在他身边,他看着那小小的婴儿,心碎欲死。
初生的孩子唤起了许许多多过去,唤起了秦非明藏在深处的记忆。
四、
他们谁也没有先戳穿那个事实,这个女儿,被颢天玄宿起名念念。
念念不忘,不忘的是什么?秦非明偶尔也会想,为何要在他跳崖之后,还要让他忘记一切,再经历这一切?一旦想起来,他就无法再回到之前,一旦忘却,他又无法否认,这样的生活,也许,是想起一切后,再也无法复原的。
秦非明第一次在潮期拒绝了颢天玄宿。
他想知道,那条线如今在哪里,又或者,是在颢天玄宿面前,他才会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这种想象和过去的记忆搅和在一起,几乎要杀了他。
然而,没等他离开,颢天玄宿就病了。
在颢天玄宿病倒的那天晚上,秦非明突然浮起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如果,颢天玄宿死了呢?
“吾自然也会……”虚弱的喘息中,颢天玄宿眼底似乎是亮了一般,烁烁看着他:“非明,你太自负了,也许吾并不能如你想的这般……”
秦非明刚想说话,又强行咽了回去。
“……长久。”颢天玄宿说完,又了然的笑了:“又到了这一刻。”
秦非明被这似曾相识的歧路震住了,为何他们总能在一个地方打转,总是做出周而复始的愚蠢之事,他近乎绝望的道:“颢天玄宿,我永远都不会忘了过去之事,你可明白?”
大雨倾盆,秦念念声嘶力竭的大哭,也许她才刚刚明白,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有时候只在这样一个猝然而至的时刻。秦非明握紧了道侣的手,他的道永远狭窄,一个人走都挤得发痛,如何敢容下另一个人?
但一念起,无明动,身在万劫之中。他是颢天玄宿的劫数,颢天玄宿亦是他的劫数。这一劫,也许轮回几次,仍是如此。
“既然你自投罗网,就莫怪以后难过。”秦非明低声喃喃,握住他的手:“你要活下去,要活的比我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