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从来都是那么黑。
如果说有什么人清楚里面是什么样的,或者说见过什么地宫的真容。
除了地宫的主人如来佛祖,那只有孙悟空。
被囚禁了千百年来的鬼魃不知道,被保护在砖石缝隙里的小昆虫也不知道。
白日的时候尚还有一束光从宫洞门□□进来,照见正对着洞门的石壁上,刁钻刻板地刻着梵文版的大乘佛经。
从右到左,包括失传的部分,有十米长,五米高。
幸好这里并不潮湿。
不然就这种千年石刻,起码得长满两寸的苔藓。
这个事情只有那两个人知道。
也许,孙悟空还更清楚一点。
他知道第四十六行的第二十一个字,是个“音”字。
他知道这个石壁上,有两百九十六个“音”字。
说起这个,他就很感谢太上老君的八卦炉。
他躲在八卦炉巽门,被烟熏火燎,害了奇怪的眼病,一开始奇痛难忍,日复一日,一双瞳仁变成了金色的,周圆浑然,澄滢澈明以至于发亮。这也许是太上老君的几百颗金丹的功劳更大一些。
加上三昧火的精髓淬炼,也奇异般地获得了好处。
百鬼夜魃都不能忍受的黑,他反而清清楚楚地看见。
别人耳朵里的五指山地宫只存在于传说。而他存在于眼里。
这究竟黑到什么地步?
被囚禁了千百年的鬼魃,只敢在地宫的石壁前聚集。
他们曾经花了起码一百年的时间在地宫里摸索,渴望找到哪怕一个地缝那般的光,但最后都已失败告终。
再摸索到石壁前,他们又花了起码两百年。
哪怕有个鬼和另一只鬼对着话,他们也确定不了对方的位置。
五指山地宫,任何一点声音都像回音一样在山壁间荡动。方位是四面八方,耳朵无效。因此鬼魃一点点的埋怨叫喊,都会慢慢像钟鼓一样沉重。
所有的鬼魃都在石壁周围,也许是一百只,也许是两百只。
两只鬼碰到了对方,感觉像是碰到了鬼魃心里的鬼魃,一下子激起了内心深处的最脆弱的点。
“哇啊鬼啊!”
“叫个鬼啊!?你不是鬼吗?”
“太恐怖了你的身体黏黏的?”
“都多少年了能不能不要大惊小怪哪个兄弟身上不是黏黏的。你来这里洗过澡吗?”
“我想出去……呜呜……”
“……别丢我们鬼魅的脸好嘛?”
“……”
石洞门前,斜倚着的人发出了一声嗤笑。
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黑暗是六界生灵都最害怕的东西。
太古混沌,如果不是黑暗,天地可能就不是盘古开辟的,夸父就不会因为追逐太阳的光明而湮灭了。
而黑暗中,碰到再平淡的一块石头,都会激起人心中的恐惧。一块石头变成了一个长着獠牙的虫子怪兽,一颗沙砾,变成了使人溃烂的肉中刺。
千百年来日复一日的黑暗折磨,并没有让人形成习惯。
五指山地宫布满了佛门奇怪的设障,有时候一块砖石就可以启动一束佛光。这些受佛门禁制的鬼魃魔怪,动一束就会难受很多天。
地宫禁制,连修行都做不到。
一束佛光的伤害,需要起码半年才能补充回来。
今天是这块地砖。明天可能就是另外一块。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块。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天最多不超过十块地砖。
梦寐中也许就受伤,梦醒也只能倘然接受。
他们渴望光,却也畏惧光。
当然也畏惧,那个眼瞳发亮的凶神。
孙悟空只是懒懒地斜倚着坐在洞门口,就会有很多双眼睛偷偷注意着他。
他既是地宫唯一的光之拥有者,也是唯一的除了黑暗以外,五指山地宫公认的凶神。
他们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天。
五指山地宫,少见地再一次打开了。
将近有三百年,这里都没有再关进过一个鬼魃了。
望着地宫洞门处的光,所有鬼魃的欲望和痛楚都在不停地伸出触角。
洞门外面的一小片天,一天天地从单子的天蓝变成了晚间的彩霞,彩霞绸匹般游过。
这是六界和平,妖魔鬼怪不敢横行的日子。
突然有一天,地宫晃动了。
像地震一样,天摇地晃,山顶随着震动裂开一条条缝,佛光一束束从顶喷发出来,缝隙越来越大,佛光巨大的威压让所有的鬼魃都不禁伏地。
灵气少见地再一次涌入地宫内,有贪婪地鬼魃想要汲取,一触而尖叫着再次躲开。
佛祖怒了。所有鬼魃都知道。
混乱地躲避着迸发乱射的佛光。
穹顶千百缕佛光融为一道之时,一道人影随之落下。
等到光芒消逝,宫洞门正盘坐着一个人。
“这是谁?”
所有的鬼魃都在窃窃私语。
那人盘坐着,周身却没有一丝煞气。方才的佛光冲击,让他泛着淡金色的光。
贪婪胆大的鬼魃得出这是新的罪孽的结论,眼底都浮动气一抹抹血色。
“桀桀——兄弟们,我们地宫几百年都没有新人来啦!”
有一个鬼魃缓缓站起身,一步步逼进那坐着的人。
众鬼皆笑,桀桀声回荡在整个地宫,魔音贯耳。
“新来的小子,认一认我们的大王,昼煞!”
“首先磕个头!”
鬼魅围起一圈,犹如围着篝火举行盛大的庆功宴。千万年了,每个人的眼里终于又重新染上了贪婪与兴奋。
那人不动,只是眸子缓缓睁开,金色的睫毛仿佛蝴蝶振翅,眼底的冷漠不屑流露而出。
“哟,这小子怕是毛也没长齐,才不认得我们昼煞王呢!”
“好小子,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们这些千年鬼魅的厉害!”
“上——!”
一个胆大的鬼魃踏出脚去,整个地宫都随之一颤,尽管已经折磨了千百年,当石锤砸在地上的那一刻,其力度仍然让地宫随之一震。
所有的鬼魃都退了一退。
这位使石锤的怪物虽然看起来只会一些蛮力,但在昼煞之前,他是这里的霸主之王。就连昼煞,也当他是这地宫里除了他最厉害的人。
但是那人还是一动不动,甚至嘴角勾了勾,又闭上了眼睛。
这是挑衅。
赤,裸.裸的挑衅。
怪物怒了,左手轮了轮石锤,声音嘶哑,“那就让我替佛祖好好管教管教你!”
石锤在空中打旋,煞气与佛光在空气中
摩擦产生一朵朵噼噼啪啪的红色火花。
百鬼又是一退,却是那人还一动不动。
红色火花的出现,意味着这怪物已经使出了八分的力。若不是真的生气,就是要将那人置之死地。
有人的舌头舔了舔唇,期待着久违的血腥。
怪物大喝一声,石锤应声落下。
随之而响起一道惊叫声。
百鬼瞪大了眼睛。
那猴子分明一动未动,却让那怪物的石锤一块块震断。
猴子终于睁眼笑了,两道眉毛疏朗开来,唇角的弧度是顶顶的好看。
“可笑。”
猴子慵懒地挠了挠耳朵,一根金箍棒在手中慢慢变长。一身尚未褪去的战甲与金箍棒都泛着耀眼的金光。
现在前面的鬼怪们感受到那对金色眸子里的威压,都不自觉纷纷后退。后面已经无路可退,最后的鬼怪贴上石壁,一股极深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五脏六腑。
那不是什么小弟。
这是他们几万岁甚至十几万岁都不曾感受到的力量。
仿佛超脱六界。
又绝然而立。
猴子撑着金箍棒利落地站起,眼眸缓缓扫过众鬼。被扫过的鬼魃都不免颤抖,那对眼睛里展现的力量!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们谁先来尝尝我这金箍棒?”
先前使石锤的怪物还惊愕地合不上嘴。此刻更是被这冰凉的语气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不知道是血气还是怒意趋势着。
他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好妖怪。会点妖法,欺负你爷爷我出生过久了是吧?”
妖怪揉了揉拳头,一手的青筋都暴露无遗。
猴子不说话,只是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缓缓吐出三个字。
“你。不。配。”
声音不高不急,停顿间尽是不屑。
这是羞辱。
那怪物几十万年的修为居然都震慑不住面前这个瘦小的猴子?
猴子抱着金箍棒站着,明明比他矮上三尺,浑身的气势磅礴,却仿佛比他更高。
怪物被盯着不自在,金色眸子里的不屑,仿佛比五指山的地宫的禁制还要可怕。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敢以一当十的时候还风轻云淡,毫不在乎。
一种就是不怕死的傻子。
一种就是六界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妖怪揣摩着这猴子到底是哪人。
不怕死的傻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人是两种的结合体。
怪物的眼神忽闪忽闪,猩红渐渐退去。
但是他,冥罗,也从来不是怕的人!
管这个傻不拉叽的猴子是那种,不管是软柿子还是难啃的骨头,他冥罗一向无所畏惧。
冥罗的眼里又染上一层阴翳。
“好了,冥罗。不要打了。”
这一声嘶哑,众鬼群众纷纷自觉的让出一条路。
一个老者斜靠着石壁,盯着面前这个瘦弱的猴子,露出了少见地笑,“来者是客,都是一类人。何必分个高低。”
众妖魔附和。
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纵横一时的魔都之王,尽管千百年来的黑暗折磨,一头赤发蓬松杂乱。但当他拿起久违的魔杖,一双猩,红的眼眸里闪动着的阴翳,让人不约而同想死传闻。
传闻中一万年前的魔都王主昼煞,仅用了两个月就策反登上魔界王主的宝座,掌大权,厉兵秣马,半年就反攻神界。
九川之巅,神魔大战,势如破竹的昼煞却被神族请来的外援如来镇压。
哪怕是被镇压,如来也因此遭受反噬。
如来怒,和神界筹谋后,西天神族共同大举攻入魔界。
魔界败,神界霸主,六界无纠纷。
昼煞,曾经三次差点突破地宫。
若非西天群雄镇压,昼煞早已挣脱束缚。
而现在这个地宫最厉害的魔王,叫他们停手,“冥罗,给客人道个歉,此事罢休。”
冥罗不肯,回头嗔了一句,“大王!”
那老者的笑容是第一次那么客气,冥罗踌躇,恍然大悟。
面前这个猴子,这是个他们惹不起的瘦小后生。
几千万年了,六界太平的年代还会有人被关!进此处,必然是有能耐的人。
“冥罗赔罪。客人请坐。”
连两位大佬都让了步,所有的鬼怪都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猴子。
是了,刚才佛祖如此盛怒,来人定然不是善茬。
“孤这小弟鲁莽,小友不要见怪。看孤的脸面上,此事一笔勾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