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孙悟空的声音拔高了好几个调，连地宫深处的妖魔都听到了，“那秃驴、金蝉子什么都没说，你就觉得他心悦于你？”
阿音暂且忽略那两字称谓，笑眯眯地捧了一壶老酒抿了一口，“你懂什么。”反复揣摩着那段话，又忍不住说出口，“就像浩劫余生，漂流沧海，终见陆地。这心中忽上忽下的感觉，分明是喜欢，我喜欢大师兄，就是这种感觉。”
这句话阿音这一晚不知道念了多少遍了。
孙悟空试想了一下这句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效果，终究觉得这种肉麻话不适合自己这种粗人，摇摇头甩掉了预想的画面，“你忘了，金蝉子可是拒绝过你的。”
“你可是亲口听见他说不喜欢我？”阿音反问。
孙悟空的牙咬的咯吱咯吱响，“他若心悦于你，怎么不肯陪你去普陀山看秋色，怎么会不听你的话非要下凡历劫。我倒是觉得，他昔日里老呆着的那个劳什子自然堂里面的小书童，都看起来比你亲近多了。”
“你懂什么？”阿音彻底沉浸在心中所思里了。
孙悟空看着阿音那一对漂亮的杏眸是因为别人而过分地灵动，就感到心口疼，“金蝉子和你经历无量劫，如今他再次历劫，任是谁，都会有这样感觉的。什么浩劫余生，漂流沧海。花里胡哨，也不知道表达个什么。”
阿音瞪他，“说得好像你会说这样的话似的。”
“谁说我不会啊……那一天晚上我也说了很多话啊，就比如……”孙悟空突然不好意思说了。
——阿音，花果山的春天，刚融了的水叮叮咚咚的，映着澄澈如镜的蓝天。刚冒芽的小草，踩上去也松松软软的。鹿群顶着小鹿角在灌木丛里一探一探的。再过一段，就有花开了。阿音喜欢花，我知道的，尤其是天香湛露，这时候要开了。桃花也一起要开了。那时候满山的猴孙是最开心的，无聊的猴子就数花苞，数清楚了，就躺在书上睡一觉。梦里就梦见结了多少果。
——秋天了，流水慢慢地凉，从哗啦哗啦地也变成叮叮咚咚了。落叶一地，踩上去也松松软软的，桃花也没了，果子有了。鹿群在驰骋，看着天，还是那样蓝，蓝的像玉石。各种果子的香，那就是春天的姹紫嫣红，结的五彩斑斓的果。猴孙还是要回去美美地睡一觉，来年还是要开好多花。
——阿音，你听出来了吗？秋天是倒过来的春天呐。
——秋怎么就悲凉了，那些果儿，那些候鸟，哪一个不开心，不是在秋天开始美丽的故事？
——美不美，阿音看了才知道。
——是啊，那样美，他金蝉子也没来看过一眼，那是没福气，衬不住。普陀山也美，只是周围环海，不过是些鸟儿虫儿。小动物，没有鹿，没有牛羊。人间盛景有许多，人也是，阿音，不如有朝一日，随我走遍天下，红尘滚滚，千山万水，人妖鬼怪，都可以看。
——阿音，你值得好的。却要值得最合适的。万物生灵，适合你的，总不止那一个。
——阿音也不止适合烧鸡，也许还有多少佳肴，都等着阿音前去。
孙悟空琢磨着这些话，怎么样都觉得自己比那个金蝉子能说多了。再说那不过一句话，几个字，怎么就比自己精心描绘的这一段话好了呢？
一向认可浓缩就是精华这句话的孙悟空，这一次一点都不认。
孙悟空很惆怅。
但阿音很开心。
孙悟空反复琢磨着要怎么把这一段话再说出口。甚至可以确定这丫头根本没想起来他说过的那些话。任凭他一口牙咬的咯吱咯吱响，阿音也只顾捧着酒坛傻笑。
“你别喝了。”孙悟空好想伸出结界把她的酒坛子打翻，“你不高兴的时候要喝酒，开心得这样了，还要喝酒。你喝多了要出事，酒伤身，快别喝了。”
可惜阿音的酒量已经到了极限，孙悟空再提起也来不及了。
“你好吵啊。不是你带我喝酒的嘛，现在又叫我别喝了，怎么了？怕你喝不过我啊。”
孙悟空一时无语，“姑奶奶，别喝了。”
“好烦啊，我不喝就是了，别管着我。现在我可是在人间，不是在西天和天庭。”阿音嚷着，去捞酒坛子，发现酒坛空了，冲着孙悟空手里的酒坛子，勾了勾秀气的小手指：“酒来。”
孙悟空指了指结界，“莫不是喝的烧酒，坏了脑袋。这么大个结界都看不到了。”
阿音歪着脑袋看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我都忘了。”于是结了几个手印，试图破开结界。
“呆子，这结界克的是我的五行。你不受限制，要喝酒，自己进来拿。”
阿音看着纹丝不动的结界，终于缓缓反应过来，摇摇晃晃地进了洞，一个没站稳，扑向了酒坛子。孙悟空早就提防着这一幕，依照他的酒量，酒坛其实早就空了，眼疾手快灵活的把酒坛绕开了阿音熊扑。
阿音扑了一个准头，一头扎进了孙悟空的怀里。
也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撞了孙悟空这个金刚不坏之身更加头晕了，竟然就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孙悟空没想到这人今日这样安分，竟然不哭不闹的。
看着怀里的人恬静的模样，孙悟空才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一时心花怒放，两只手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放。
旁观者清。
一个人坐在孙悟空的心门，看着发生的这一幕幕，又看着孙悟空平日里叱咤风云的样子变成了屏幕上青涩青年的模样，发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这种时候，你还不快些行事。”
一提醒，孙悟空很快就回神了。
他将阿音靠着墙扶好，从她那袖中乾坤里，抽出妙华镜。又变了个假的，放了回去。
心门中坐着的那个人方松了一口气，“如此。便可安心行事了。”
这人有些凌乱的三千青丝披肩，兴许是因为常年不得见阳光的地步，脸庞近乎惨白，毫无血色。可那唇色，却不寻常地红。
孙悟空还有些不安心，“你只是用个几日？”
那人切了一声，“我若是想做什么，你怎么能拦得住我。不过几日而已，届时完成，你再放回去就是了。”
孙悟空当然不是怀疑他会做什么，只是担心这段时间阿音会需要。
“喂，猴子。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
“你助我重修人形，又助我修炼，如今又帮我拿回了妙华镜，我帮你解开这妹子的封印，让她从妙华镜里，看到你和她之前的种种，如何？”
孙悟空没有回应，那人就更不耐烦了，“你什么时候做事情这样婆婆妈妈的了。”
孙悟空不是婆婆妈妈。他的心里边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好。假如她想起了前尘往事，不仅不屑一顾甚至还要恨他，那他要怎么办？兴许留在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等了三万年，又怎么还怕再等一个契机？
哪怕这个契机永远不会来，他也会等下去。
“清尘。我的事情，你不必参与。”
清尘这样好心反而被拒绝了，还被指明多管闲事，清尘气得脸都变成了个锥子，愤懑地碎骂他，“果然是灵石变得，这样冥顽不灵。”
孙悟空自然不会理会他。
他的眼睛温柔地像一片湖，温柔地装着熟睡的阿音。
他想起来，第一次喝多的她闹腾着的样子。
灵犀善于酿酒。那三千絮，是灵犀自己的配方。当年灵犀深爱着异族男子，遭受到了本族的背叛，最后因为种种原因，就出现在了那座小岛上。爱别离，这是凡人的苦楚，可是神鬼妖魔何尝又没有？三千絮，便是一坛坛灵犀的苦情。世间百味，为情最苦。孙悟空至今记得灵犀喝醉的时候总是爱看着额头上的蓝宝石念叨，“叔钧啊叔钧，你害的我好苦就算了，当年黄昏时偷得你的肋骨酿酒，百年后竟然也醉得有血有肉。”
孙悟空那时候不明白什么是爱，假如知道，也不会为了什么抱负，抛下阿音了。
灵犀有一个孩子，但是走散了。孙悟空还知道，看似灵犀是在替如来办事，实际上也是和佛祖交换了条件的。事后孙悟空才想到，兴许她的愿望就是找到自己的孩子，而她替如来办事，守护南海秘境，守护秘境上藏匿着的世间诞生的是纯至善之婴。
再后来，南海浩劫，他寻了一千年，找到了如来也找到了阿音，但始终打听不到灵犀的消息。现在他越来越确定，那灵犀被如来罚入轮回了。
虽然灵犀没有找到，可是那一千年里，孙悟空还找到了别的。他在海上漂了三年，三年里找到了旧时秘境上的小妖怪，有阿音最喜欢的牡丹天香湛露，有毛色艳丽的鹦鹉，还有狐狸精夭夭，兔子精小蜜……
如来没有想到，哪怕他颠覆了整座岛，还是有人依然能活着。
这些人就被孙悟空安置了。
安置的地方还是一座海岛。
世人只知道他闯四海要了定海神针和不少战甲，却不知道，他还要了一座毗邻花果山的海岛。不过是蛮荒之处，又是方寸地盘，紧挨着花果山。四海龙王想都没想，也不曾声张。
于是那一天晚上，他以为自己还在南海的那座小岛上。还在趁着灵犀不在和阿音一起偷喝她的酒，还以为还过着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拉着阿音在海上飞行，去了那座岛。对了，孙悟空取了个名字，很简单，叫快乐岛。凉飕飕的海风吹的他脑袋清醒了不少，等到了地，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来都来了……
孙悟空还是带她去看了那些伙伴。
醉了酒的阿音很兴奋，那些人看见她也很兴奋。哪怕阿音不记得了，欢乐的人和欢乐的人在一起，总是很容易将气氛推向巅峰。
他们围着篝火跳舞唱歌，是狐狸精夭夭起的调子，是当年他们最爱唱的，唱着唱着兔子精小蜜突然哭了，她看着阿音和大家，说要是灵犀姐姐在就好了。大家沉默了，阿音也沉默了。
后来阿音闹着和牡丹穿花衣裳，牡丹哭得像个泪人，她问孙悟空，悟空，她真的不记得了吗？
天要亮了，孙悟空只能苦涩地点点头，将阿音记忆抹去，带回普陀山去了。
“她还不记得我们，现在不是时候。你们千万不要声张。”
这些人当然不会说的。
孙悟空给了他们第二个新家，如今在这一片世外桃源，他们自然知道有多么不易。倘若打扰了阿音，不知道他们又会面临什么。这些人又不是蠢笨的，自从南海浩劫以后，大家都很清楚，曾经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阿音是佛，而这些人不过是底层的小仙罢了。
所有人都很珍惜这一晚。
包括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