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宝刹。
西方群雄齐聚,佛光普照,梵音深满。藻井之下忽然白光一现,万籁无声。
如来坐在大殿之上,像一朵莲一样笑着:“观音尊者,雷音殿下读三藏妙言,三日顿悟,越发神通广大。”
繁复的藻井之下,一袭白衣缓缓起身。绣带彩凤翎随着她的起身飘飞而大显光彩,她双手合十,额前一点更赛血一般红艳:“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三藏真言,乃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弟子不才,略有所悟,多谢师父。”
殿内左右各聚菩萨金刚迦叶阿罗,一众合掌,各个称善。
如来的笑容始终没有变化,在众人称赞之中点了点头:“果真不错,须是观音尊者,方能堪此重任。去罢。”
阿音拜谢,缓缓出了雷音宝刹。行不多时,迎面飘来一朵紫色祥云。
云层飘逸轻浮,阿音定定一看,原来是故人。
这人不像其他菩萨一样眉间一点朱砂红,而是眼角一点荆紫色的泪痣,佛光照耀下,竟有一种不明而朱的光感。
荆紫色的衣裳在冥界的昏沉月色与黄昏下妖娆魅惑,在极乐,又像极了一捧高雅的睡莲。那没什么血色的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粉透玲珑。
“师弟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
“师弟劳苦功高,不必为这点小事前来。”
地藏勾唇,昙花一现:“师姐可是要回普陀山?唔,不如,一起同行如何?”
“师弟,不是来看师父的?”
大雷音寺一声清脆的鹤啼,梵音又深远悠扬转悠开来。地藏望了一眼,轻笑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都能看得,与师姐这缘分却是不可多得。”
心上一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算算日子,似乎与地藏确实有两三个年没见过了,阿音回以一个微笑,不置可否:“那便请吧。”
阿音走在前,只感觉地藏在身后悠哉悠哉地走着。行至海上,阿音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便继续带着路。
“师姐变了。”洁白如雪的璎珞飘披被海风吹得悠悠荡荡,阿音一向喜欢素雅,今日家里绣带彩凤翎,竟然也有些别样脱俗的好看。
地藏长大了,声音也变得富有穿透力,阿音忽然意识到原来短短两年也是可以这样长的。长得可以让一个长大让一段感情颠覆。
“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事物?”
“师姐你看,师弟我可变过?”
变过吗?阿音想不起来三四年前的地藏,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沧海桑田,确实没什么不变的事物。”地藏自己给自己做了解释,怅然若失了好一会,看着海上若隐若现几处海岛,忽然说道:“师姐,你可知道几万年前的南海是什么样?”
“师弟为什么这样问?”
“师姐若不是在南海涅槃成佛,也不会被人称作南海观音,师弟想师姐兴许有些了解吧。”
感受到边上人微微的一愣,地藏继续说道:“不知道师姐以前住在哪儿?我看南海灵气稀薄了不少,普陀山就在不远处,也不够什么灵气。若给凡人修行确实绰绰有余,只是若是神仙修行,到底还是差点。”
“……”
阿音望着云下的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姐?莫非你以前也住在普陀山?”
阿音抬起头看了看地藏,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那,是在哪一块宝地修炼呢?师弟倒是挺好奇的。”地藏笑看眼前人。
比起阿音那魔鬼训练以后得来的观音公式化微笑,地藏的道行明显要高一些,他笑得时候竟然也像是一朵莲,我自不动,清风自来;清风既来,我自摇曳。
阿音不自在低下头去,说不清自己是不愿意看这样的标致完美的笑,还是不想去看那场没头没尾的梦境。
“我也想不起来了。”
“啊?沧海桑田是不错,也不至于四万年连个大岛大洲的旧影子都找不到。”将阿音的所有举动尽收眼底,地藏略收了收嘴角:“我听说,师姐飞升那会儿,天崩地裂,大有混沌初开之势。日月星辰乱象,不分昼夜。风暴雷雨紫电,也一个不少。方圆百里,皆是修罗。说是吞天噬日末日降临,也不足为过。”
阿音的眉毛动了动:“你又是哪里听来的?”
“虽然师弟比师姐小,那师门里面还没有比你我都大的师兄师姐吗?”
“三人成虎,若是这样,那我岂不是登佛。”
“师姐本来就是佛,名为正法明如来。然以大悲愿力,欲发起一切菩萨广度众生,而示现菩萨形。”地藏头一次话这么多,“涅槃火之威力,如今也只有师父和师姐受得住,哦,不知道,那位飞升不久的龙女能否受得住涅槃火。说起来,师弟也未曾亲自见过她呢……”
驾云之术连妖怪都会,阿音却第一次感觉到脚下的云朵轻飘飘的。普陀落伽两山相对就在脚下,却平添生出一种遥远的感觉。云腾雾起,不知处。
忽然脚下一种失重感贯彻到全身,阿音才从幻觉中走出来,圆目瞪着地藏,“你竟然使这样的幻术。”
地藏无辜地摊开了两手:“师姐在说什么?什么幻术?”
周围的灵气运转正常,阿音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有些魔怔了,地藏确实没有用幻术。只是明明知道是幻觉,她方才心里的感觉就像真的失重了一样贯彻到尾,到现在还没有办法走出来。
“师弟,今日天色不早了。”
地藏听得出这是在下逐客令,故作酸涩嘟囔着:“师姐果然是不喜欢师弟,都到山头上了,也不请我喝口茶。”
阿音置身事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嘟囔,地藏清了清嗓子,正经地行了个礼:“师姐,你这落伽山的路我记熟了。改日再来叨扰。”
阿音方才回过神来,也合掌礼了一礼。
地藏走了好一会,回头看了看,见阿音还处在浑噩之中,得逞地勾了勾唇。
——方圆百里,皆是修罗。
——旧影子都找不到。
——涅槃火之威力,如今也只有师父和师姐受得住。
……
这三日,三藏妙言真经,她一个字一句话都领悟到了脑袋里面,将心里面塞的满满的。地藏这几句话,忽然又打开了她的心。就像水库里的闸门,一打开,顿时倾泻而出。
她平日里从未感觉灵台如今日一般清明,那些被忽略掉的事情,忽然开始由一个个小碎片慢慢拼凑起来。
“阿音!”
没有等她彻底想清楚,忽然一声叫唤,又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可算等到你了。你怎么一直不进去?若不是我没有带令牌,在地上看见你这团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阿音差点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你……阿沁?你怎么来了?”
司命阿沁,她已经三万年没有踏出过文昌宫了。六界之人都知道,想见她一面和登上上清天都是一样的难度。六界之人见过她面目的没有几个,她也忘了要带明身份的令牌,黑熊精不敢放她进去。正在徘徊,就见天上一团祥云,赶紧上来看看。
司命来得急,额头上都是细汗,她疏于法术,一时吃不消这样耗灵力的紧赶慢赶:“你可别说了,快带我进去,我们坐下慢慢说。”
司命看见紫竹林的陈设,愣住了。水榭和房屋和她文昌宫的摆设没什么区别。耗在水榭之上并没有写她熟悉的那三个字。
阿音见她神色不对劲,解释道:“这个,想静心做点修炼和功德,就仿照了你的文昌宫。”
司命摇摇头:“并非因为你模仿我文昌宫不开心。我岂是那样小气的人。”
“那……你是怪罪我,给你下了瞌睡咒……”
若不是见到眼前人,阿音差点就忘了这一回事。
司命冷哼了一声:“你差点耽误了我的大事。”
阿音嘿嘿地笑着说:“那时候看你单薄,想你操劳过度。睡上一日也出不了什么大错。”
“本来也是没什么,只是睡醒一觉之后精力确实旺盛了不少。你可记得我在万书阁寻来的一本奇怪的书,我研究了一日,终于有了收获。这才兴冲冲地下界来找你……”
阿音的眼睛一亮:“当真如此?”
司命点点头,将那卷书摊在桌面上,又将修复出来的字迹与之比对——
“化名北斋,以此身份闯荡六界。入南海…南海有一密境……一童女,修为纯正,名为观音……历劫当日,星辰乱象,九九八十一道雷刑,电闪雷鸣……海岛被淹……一夜覆灭,三百万生灵流失家园……葬生鱼腹……冤孽经久不散,化为大鱼,鲸鸣哀……”
不需要什么言语解释,阿音已然明白这写得是什么了。
“书页前后磨损得太厉害,只看到过几个字,所幸,我终于寻到两个字,这两个字若是没有出错,必然就是这两字——”
司命执笔,比对着书上多处模糊的痕迹,在一旁的白纸下缓缓落下两个字。一处一处,残缺的笔画,竟然真的合成了两个字。清醒而有力的白纸黑字,忽然将阿音的记忆涤荡了一遍。
秦墨。
“之前惠岸打听过这个人,我查也查不到。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了。这人在书上多次出现,他被除了仙籍,我猜想是哪位大神的麾下,与这位北斋有些关系。你找到他,兴许就能知道这个北斋,你那些想不起来的往事,也许就知道了。”
阿沁的眼睛因为期冀和欢喜而粲然发亮,阿音又愣住了。阿沁沉稳,唯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在笔下生出合乎天道轮回的命格,哪怕是笑,她的眼睛也只有一两颗星子是亮着的。特别是司命越发单薄疲倦之后,她从来没有见过司命这样的眼睛,富有生机,灵动而迷人。
“阿沁。”但转瞬,阿音的心里越发苦涩,“你,已经很忙碌了,不必再为我这些小事发愁。你看你如今日渐单薄,怎么还浪费精力帮我做这种事情?秦墨已经走远了,那些陈年旧事——”
“不是浪费。”司命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素净的袖子被墨水浸晕而开,她没有注意,那对和她疲倦面容毫不相搭的眼睛泅上了一层水雾:“这份心意,与我而言,不过是小事情,你还想去查个究竟也好,不想查也好。总归都是我的心意。”
一股酸涩生出了数万个触角,将阿音浑身上下的每个器官都猛地吸了一下。她明白了。
司命阿沁,她的笔下的悲欢命格,一经上纸,不管是多大的官衔,都再也没有收回的可能。她看似已经看淡了生死离合,所以一份又一份的命格完整独立,不会被任何因素干扰。
可是她,始终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神仙。
她做这些,只是为了弥补过错。弥补一份不得已而为之的命格。因为她傻傻地以为这份命格,是阿音和她之间的一道鸿沟。她也许是看破了红尘,可她也并非超然物外。
阿音看着面前那对期期艾艾的眼睛,只感觉这人越发单薄。
一百年以后,阿音常常望着文昌宫发呆,她的千眼千手能将一条人间祈愿看上千八百遍,一品味故人为何这样写,像醉了一坛的酒。可是她再也换不回故人,换不回今日毫不搭配的那对灵气逼人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