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已经巳时了，窗户纸还是透不出一点光亮。
我去猴子屋里送夜明珠，他还睡得正香，刚转过身，就听见他说话了。
“阿音？”
他揉着眼睛坐起。
我笑：“你怎么醒了？”
猴子看向窗户，问：“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我将夜明珠挂起，整个屋子就亮堂起来。
昨夜他总算不再熬灯了，睡了一个清浅的觉，虽然眼底的黑眼圈还是淡淡的，可是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黑暗中，他的眼睛映着夜明珠的柔光，像装了几颗星星。
外面的风声犹如鬼嚎，偶尔吹着一根树枝，影子晃过窗户，略显可怖。
我和猴子安静地坐着，呆呆看着窗外。
“观音，你又去哪儿了？”灵犀忽然推开门，我和猴子齐齐看向她。约莫是觉得尴尬，她笑了笑就关上了门。
“之前我想着只待几日，便没有问过你。你总是喊她姐姐，可你和她长得并不像。”
“我和灵犀不是亲姐妹。灵犀姐姐是师父派来照顾我的。”
猴子盯着门：“前些日子，我总是看她在喝酒。”
“唔，她的女儿和她走散了。她可能是思念女儿吧。喝酒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了。”
猴子不明白母爱，但也懂得孤苦伶仃是什么感觉：“她留我在岛上，对我亦有恩情，我想回报。你可否告诉我，她女儿是什么样的？日后我若出去，还是能替她找一下。”
“啊……”若不是猴子这么问，恐怕我也没有意识到，我虽然和灵犀相处几百年了，她却从来没和我说过她女儿的故事。我摇摇头：“灵犀姐姐虽然与我相处了几百年。可我从不知她女儿的故事，她不愿意同我说。”
“那……她夫君去哪里了？”
“夫君……？是何意？”
猴子愣了一下，随后低低笑了两声：“我倒忘了，虽然你法术高强，却不懂这些东西。”
“那还不是怪你？”我不悦地瞪着他：“先前我总是缠着你，你什么话也不说。要不是你初来岛上那两天活泼开朗。我差点要以为你生来不喜欢话多的人……好在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担心你生死。不然你恐怕已经成了森罗刀刀灵的美食了。”
猴子尴尬地挠挠头：“之前是因为——”
“我知道了，因为个老半天也因为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听好了，潮音岛我说了算。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不理我。”
猴子点点头，嘴唇碰了碰，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我凑近看他的神色。
猴子慌张别过眼去，忽然捂着肚子道：“我饿了……”
“那你就吃果子呀，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吃后山的果子吗？”
我指着后山的方向，顿时一愣——自己犯蠢了。这鬼天气，树都被吹得没了半条命，还有什么果子吃。
“我们辟谷，不吃东西。要我说，果子也没什么好吃的。不如你尝尝我们仙山的药草，既可以果腹，也可以补点灵气。”
“……”猴子愣了一下，又说：“正好，前两日受伤，是需要补补。”
屋外，灵犀迎着风，站在屋檐下看雨帘，眉头颦颦，见我出来了，问：“怎么了？”
“姐姐，你前几日摘得药草，能给我一些吗？”
“你受伤了？”灵犀的眉头皱得更紧，如临大敌。
“不是不是，区区水族奈何不了我，我只是有别的用处。”
灵犀看了一眼猴子的屋子，心下了然。
“这棵灵芝已经一千年了，还有这棵雪草，这个这个……”
灵犀喜欢摘药草，可是我很少受伤，她的药草就没什么用处了。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灵犀塞了好些给我，捧都捧不下了。见她似乎有种要搬空的架势，我撒腿就跑，以至于我没来得及听到，那句很重要的话——“阿音，有些药草是不能吃的。”
“猴子！”我献宝似的，将药草全部摊在桌上，猴子看清楚我拿的都是些什么了，神情微妙地变了变，他说：“阿音，这是灵芝？”
我点点头：“你不是常说见多识广，怎么连灵芝都不知道？”说着，一把将灵芝塞进猴子的手心里，“快吃吧。”
猴子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的灵芝，手腕颤了颤。见他迟迟不动手，我索性夺过灵芝，粗暴地塞进了猴子的嘴里：“你再这么磨磨唧唧的，如何能填饱肚子？”
猴子大口咀嚼，眉毛抖了两下，神情微妙。
“怎么样？我们仙山的灵芝果然与众不同吧？”
闻言，猴子将最后一口灵芝塞进嘴里，一顿狼吞虎咽，猛点了两下头。
我乐了，看他饿得如此可怜，好心地把雪草喂到猴子嘴边——
“灵犀姐姐方才说什么来着哦……雪草，止血止痛，你前几日挨了那么多打，多吃几棵——”
猴子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怯生生笑了笑，一如方才一般，几口就把雪草吃进了嘴里。
我啧啧赞叹：“猴子，你吃东西的样子让我总算明白了。”
猴子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歪了歪脑袋。
“你吃东西的样子，让我忽然想起魔族进食的样子，原先我不明白为何他非得进食。如今你和他一番对比，方觉得你是如此地可爱，让我也觉得美味极了，我总算理解魔族那些茹毛饮血的人了，忍不住想尝一口。哎——你吃慢点。”
猴子嘴里的药草忽然就卡在食道里，不上不下的，憋得他整个脸都红了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脖子，艰难地发出了声音：“水……”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倒水。
猴子喝下水，顺了顺气，总算舒坦了。
“你吃得太急了，好在这些东西都有不少灵力，十分大补。”
猴子大约是被我感动到了，眼里沁出了一点泪花，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药草，一口一口地吃着。
……
一刻钟后，猴子的大叫引来了灵犀。
灵犀推开门，就看见猴子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他怎么了？”
我慌张地指了指桌上仅剩唯一的雪草，哭丧道：“我给他吃了那些药草，他就……”
“都吃了？”灵犀挑挑眉。
我点点头。
灵犀：……
好在灵犀妙手回春，不一会儿，猴子就恢复了正常。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若说本来是苍白的，如今就是苍白中泛着青，见到我，又忽然泛了点黑。可他偏偏要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这一来，整张脸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灵犀语重心长地教育我：“阿音，平日里你专修术法，每每我同你细说药理，你一概不听。如今倒好，雪草只可外敷，你让猴子内服，可不得出事？”
我只敢低下头，任由灵犀责骂。
“再说猴子有没有伤势，你都看不出来了？为何给他吃那么多药草。”
我讪笑着看着灵犀：“猴子说他饿了，我看后山已经没有果子可以吃了，就给他找来药草。我想药草又有灵气，既可以果腹又可以进补，于是……”
灵犀：……
“猴子，我们观音自小不懂这些，你不要与他计较……”
我又看向猴子。
猴子点点头，见我看他，又望了望天。
我：……
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我是个白痴。
这两人什么也没说，而我什么也听不懂。
当然，今日我也颇为气愤。
我和灵犀相识几百年了，我竟然不知道，她还会下厨。
下厨这两个字也是我从前听说的。灵犀用一口黑布隆冬的大鼎在火上烟熏火燎，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些菜叶，一些肉，还有一些奇怪的粉末，手指不断地将这些东西翻炒着，我才想起来这叫下厨。
不过一会儿，就做成了一道菜，香气弥漫，看起来十分可口。
我知道这种味道，这叫人间的烟火气。
“哇。”我舔了舔嘴唇，“姐姐，我与你相识几百年，是这猴子的好几百倍。可我竟然不知道，你还会下厨。”
灵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们神仙不屑于吃东西，也就从未在你眼前下过厨。你以后要记住了，药草不可以乱喂。”
猴子坐在我边上，看着那口鼎发呆。
火生起来，外面黑暗的世界好像就与我们无关了。我们被笼罩在一层暖黄色的氛围中，哪怕只是发呆，也觉得十分快乐。这种氛围有些奇特，我想让别人也加入进来，就去屋子里，把天香湛露抱了出来。
猴子的目光被吸引了过来，他看着美丽的花，伸出了手。
“哎呀，这就是猴子吗？”天香湛露激动地舞动着腰杆。
猴子吓了一跳，但也就是一瞬，“这是花精？”
我点点头，“她就快修成人身了。如今还差三道雷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可我又不想它来，天香娇生惯养，怕是受不住雷刑。”
猴子笑了：“幸好我从未感受过雷劫。”
“妖精想要修成人身，都必须经历雷劫，为何你没有？”天香湛露十分纳闷。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说得认真。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我顿时有些心疼。
怪不得猴子会害怕自己是魔，哪有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哪有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香湛露果然很震惊。
猴子的眼睛黯了一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天香，等你以后出去了，你就知道了。这天下多得是奇闻异事。”灵犀温柔地看了我们一眼。
“对啊对啊，我可听说，王母娘娘当年还是在一座瑶池中洗了一个澡，就变成了王母呢！猴子，你以后一定有大造化。”
猴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啊？还有这种事情？”天香更觉得奇妙了。
灵犀最后一道菜也炒好了，正好摆满了一桌子。
“天呐，好香呀。真希望雷劫快些来。这样我也能早日修成人身，尝一尝果子食物都是什么味道的。”天香十分快乐。
猴子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可他也没先动筷子。
我想大约是他有了心理阴影，于是抢着动了筷子。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叶子，就往嘴里送。
“灵犀姐姐，我竟然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比果子，可好吃太多了！”
灵犀捂嘴，笑道：“天下好吃的东西可多了，是你从未吃过，要不然你得嫌弃我厨艺平平。”
猴子也夹了一筷子，“从前也只是听说，从未吃过凡人吃的东西。”
我点点头，来不及说话，就只顾着埋头吃东西。猴子和我专心致志地吃着，天香在一旁，看看我们吃，羡慕得不停地询问我们，实物究竟是什么味道。
等吃饱了，才发现灵犀一筷子也没动，眼神放空地盯着菜肴。
“灵犀姐姐？灵犀姐姐？”
我叫了好几声，才见她回过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见她眼里的悲伤，一闪而过。
“你做的这些菜，好吃是好吃。只是我曾经听猴子说过，凡人吃的东西，就千百种变化，不知道你会不会做？”
灵犀点点头：“我曾经在人间待过，那时候我的女儿——”
提起女儿，灵犀的脸色便忽然一变。眼睛里似乎又有泪花，便闭口不言，垂下了头。
灵犀额前的蓝宝石极美，哦不对，她整个人也是极美的。她一难过，蓝宝石都好像失去了颜色。
我和猴子相看一眼，默契地不再说话。
天香湛露察觉到气氛不对，想开个话题，却也被这古怪的氛围影响，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片刻后，灵犀忽然自言自语道：“会找到的。”
便起身将这些碗碟收好，嘱咐我们早些歇息，明日她再做好吃的同我们吃，便回了屋子。
猴子一直盯着灵犀，直到她关上了屋门。
“天色不早啦，我们也回去吧。希望明日是个大晴天。这样的天气已经好几日了，应该放个晴了。”
猴子点点头，忽然小声地说了一声：“阿音，谢谢。”
我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什么？”
猴子摇摇头：“早些睡觉吧。”
便也自己回了屋子。
天香湛露见人都走了，才敢说话：“阿音，灵犀怎么了？猴子这么也怪怪的？”
我摇摇头，抱着天香湛露一起回了屋子。
只希望明天是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