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猴子那里回来以后,我一直心神不宁。
回到珞珈山,我翻开妖怪名单,在卷轴最末尾的位置,凭空亮起了一个名字。
若渝。
我捏指一算,恍然大悟——
大师兄一行人,即将进入西梁女儿国。
西天取经一路,并没有少过女妖怪。可孙悟空今日所言,让我心中忽然有点不安。
王权富贵留不住玄奘,众多美艳女妖怪也浓墨登场。这个劫难只是若渝,而并非整个西梁女儿国,又能是怎么样的故事?
我正想着,眼前白光一闪,清尘看四下无人,跑了出来。
“喂,你去看孙悟空了?”
“是又如何?”
清尘错愕地看着我,“你……你就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自言自语道:“按理说应该有些什么高光情节,而你一回来,就看着这个破书不放。当真是异于常人。”
“孙悟空说起你了。”我道。
清尘眼神一亮,我继续道:“他叫你安分点。”
清尘瘪嘴,回到了镜子里。
如今我是镜子的主人,他在镜子里也能和我说话,大概是憋得太久,想趁机出来透气。
可他却还不够谨慎,若是被我师父发现了,他就留不得了。
“喂。唐僧要历情劫了,你怕不怕?”清尘幸灾乐祸,“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当初我在他心门中调息养伤的,他所有的心思我都看了个遍。你想知道吗?”
“闭嘴。”我道。
清尘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也知道我心中有事情,便不再问了。
乙女没多久也回来了,她大哭过一场,眼圈和鼻子都红红的,有点狼狈。
我问她:“你今日和孙悟空所言,乃是真话?”
乙女点点头:“确是真话,不敢有半句虚言。”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若要前去人间。须得将这些事情处理好。人,向上即成仙,向下即为鬼。对一个神仙来说,下界不比人变成鬼来得容易,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乙女明白。这里面藏太多变数,不可明说。”乙女道。
“你明白就好,三日后,我送你去。”我道。
乙女跪谢,便出了紫竹林。
“你这个人呀。啧啧。”清尘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真是见不得人好,听见她说下界,你心里这么高兴。”
我盯着紫竹林的出口,一瞬间失神。
不可否认的是,清尘说得一点也没错。
曾经我打心眼里担忧乙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关心她是否危险。甚至听见她自己说要下界,我心里甚至很高兴,极力想要促成这件事。
“闭嘴。”我将妙华镜反盖在桌案上,“你莫要再随意揣测我。”
清尘嗤了一声,“也罢。对牛弹琴。”
他便不再言语。
紫竹林一瞬间变得太安静了,我独自一个人静坐,将今日之事全部梳理了一遍,却发现还是有太多东西想不清楚。
比如为什么师父让我忘记孙悟空,却让我们再相见。为什么灵犀不见了。为什么我没有成佛,师父还要撒谎骗所有人,甚至是他自己。为什么这世间已经没有了鸿蒙紫气,龙女却可以涅槃成佛。……这一切一切我想不清楚,当然,有一个问题,是当下我最想知道的——
为什么我会喜欢大师兄?
我和师兄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从记事起,他便一直是我的大师兄。那会儿师父尚且还在招兵买马物色人才,师兄是师父手下唯一可以重用的弟子。
我一点点地看着大师兄,在短短几年内,将一身少年的棱角磨平,挑起大弟子的责任与担当,慢慢地变得沉稳。
可尽管如此,长兄如父,我很明白自己对他的情感止步于此。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感情,慢慢地成为了我的困扰?
这一切都需要从丢失的记忆里面去找。
我只记得,有一段时间师父把我关在了灵山。
禅房内外被无数密密麻麻的文锁链封闭着,可屋内一片漆黑。我像掉落进一个深井里,井里面有时候烈火焚烧,看不见的火花一直吞噬着我。有时候仿佛正下着漫漫冰雪,冰冷和刺骨让我毫无生气。
我和体内制不住的灵气恶斗,又要在多变的深井中挣扎。不分昼夜,不止不休。偶尔清醒的时候,向上看,唯有金灿灿的文锁链是我的光。
忽然有一天,井口进来了一个人。
他一身雪衣从天而降,托着一颗温柔发光的夜明珠,他轻轻的执起我的手,安抚我:“我来晚了,阿音,别怕。”
他陪着我,在暗无天日的深井中,仿佛烛光冷照山壁。
他给我说《般若密多心经》、给我讲故事、帮我一起克制控制不住的力量……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又只是几天。不论冬春雨雪,困在囵吞亦或长眠不醒,他总是一声声地唤着我的名字。就好像总有人在拉着我,我躲在他的庇护之下,等待着黎明的出现——就像一生那样漫长。
直到,层层叠叠的文锁链终于退去,重获光明。
灵山的夕阳像火一样燃烧,我一时难以适应。大师兄朝我伸出手,朝我过尽千帆般一笑,仿佛披着福光的无上佛尊:“师妹,好久不见。”
我鼻尖一酸,将手放了上去——我终于重获新生。
后来,我一直想不起来究竟为何被锁着。甚至被锁着之前做过什么,我也从未去问,也从未有人和我解释,可那些都不重要。
更重要的是,重获新生。
从那天起,师父就告诉我,我在无量劫中涅槃成正法明如来佛。只是他命令我化身菩萨相,继续修行,普度众生。
一朝成佛,几乎清闲。
我闲来无事,便整日跟在师兄后面。
他准备历劫的时候都在看书,我就跟着他一起看。他看的是书,我看的是他。偶尔他心有所获,就会与我一起探讨佛谒。
我那会儿定性不高,总爱到山顶去玩。他陪着我,就着灵山的落霞孤鹜,将我遗漏的课业一遍遍讲给我听。
大师兄坐在那里,清风自来,招蜂引蝶,吸引着周围一切的灵物靠近。
直到大师兄前去历劫,他在斩杀恶魔的时候伤了元神,一身是血地从法阵中回来,我哭成了个泪人。
从那一刻起,我终于发现,我离不开大师兄了。
他每一次出去历劫,我都提心吊胆。虽然并非每次都会受伤,可只要他去,我总担心他回不来。
无量劫是修行成佛必须经历的,至于凶险也无法控制,一切因果,都是造化。
“大师兄,你还有多少劫没有经历?”
大师兄盯着经书想了想,说:“兴许几个,兴许千万。”
无量劫究竟有多少,也都是看造化之门。有人多,有人少。有人化解尘缘无数也没有尽头,故称无量劫。
我越想越难过,一时忍不住问他:“你能不能不历劫了。若是你下次再少个胳膊,可就不一定能长回来了。”
大师兄笑了,轻轻用书抚了抚我的脑袋:“师妹都已经成佛了,我这当大师兄的,怎么能掉链子?”
我将脸藏在臂弯里,此后每一天,都在祈求师兄能够快点成佛。
成佛是大师兄此生唯一的追求,那时候我在想,要是可以换就好了。
文殊普贤都笑我这个想法太痴傻了,成佛有什么不好的。
“成佛有什么好的?”我问。
“大道无情,成佛后手眼通天,一代圣人。有何不好?”她们说。
可我一直没有告诉她们,我不要成佛作祖,我更羡慕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个念头从此跟着我,我开始慢慢地懈怠修行,偶尔前往人间寻欢作乐。
师父或者是因为太忙,或者是我已经得到大成,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此以后,我开始迷失了。心里面始终有一处空落落的,也许那个位置缺的是一个盼头,只要有了那个盼头,就可以恢复往日定性。也许只是缺师父的鞭策,而我知道,更可能缺的,是一个人。八壹中文網
佛说,佛不谈情,何来有情,佛无说,无不说。
那个人是肩头细雨,是檐上雪,是眉间朱,是佛见下的长明灯,是醒不来的梦,是红尘中一卷清风。
我曾在无数次回想起来,大师兄在黑暗中握紧我冰凉的手,他和我说:“阿音,等你醒过来,我们就去人间。”
我睁眼,看见他身后密密麻麻的文锁链,只感觉这句话沉重而苍白。
他又紧紧地贴着我的脸,说:“阿音,你一定要挺过来,我们一起去人间,我带你吃烧鸡,带你去看平湖烟雨。”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停留在那个禅房。文锁链永远不要褪去,黑暗永远别来临,他就可以永远抱着我,和我塑造一个有一个绮丽的梦。哪怕永远没有办法实现。
可是出来以后一切都变了,七情六欲他已经死绝。眉间朱砂只有佛,没有我。
所有知道我心思的人都在警告我,仿佛我已经到了诛仙台面前,脚下的深渊,即是魔道。
当我知道自己没有成佛,比起疑惑不解,我心中更多的是释然——曾经拷问着我的七情六欲和清规戒律,通通从我的身上卸下。
我还是那个观世音菩萨,而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正法明如来佛。怪不得我有七情六欲,怪不得我的修行卡在了瓶颈。
一个念头忽然疯狂地在我心中野蛮生长。
如果大师兄没有成佛,七情六欲就没有死绝,那我——
我慢慢攥紧了手指,一个声音告诉我想都不要想,可又有一个念头告诉我,若是有可能呢?他的无量劫怎么也到不了头,兴许他和我一样,情劫就是情劫,过不去,便成不了佛。
这一切是天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