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启颜回身一看,陆诗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宴席散了,我们回宫守岁吧。”陆诗音朝她伸出手,姜启颜走过去握住,“走,回去玩樗蒲可好?”
“甚好甚好。”
晋朝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喜玩樗蒲。此一道,取五颗状似杏仁的黑白两面骰子,其中有两颗白面画有雉鸡,黑面画有牛犊。玩家投五颗骰子,投下的颜色和花样称作‘采’,由‘采’决定玩家的‘马’在格盘的马道中能前行的步数。
头采曰‘卢’,可前行十六步;次者曰雉,可前行十四步;由此类推…末者曰枭,只可前进两步。含英殿内的圆桌旁,围了一圈人。姜启颜和陆诗音坐在上首,木槿和蔷薇陪坐在下首。盛夏、晚秋、初冬和李吉祥等人都站在旁边凑趣。
姜启颜掷下骰子,陆诗音连连叫道:“枭!枭!枭——”蔷薇的声量比她还要大,为她家娘娘喊:“卢!卢!卢!”骰子转定,三黑二犊,正是卢采。
“嗐呀!”这是垂头丧气的陆诗音。
“好耶!”这是欢呼雀跃的蔷薇。
陆诗音恨得拿手指直戳蔷薇的脑门,“又不是你掷出了卢采,是宁宁,你干嘛这么高兴?”蔷薇边躲边笑,“陆娘娘,我家娘娘中了卢采,比我自己摇中了还要让我高兴呢。”
“宁宁,今晚你已得了三四个卢采了。不行,我要和你换个位置。”陆诗音拉着姜启颜换了个位置,没想到这一唤,她倒只扔出了最末的枭来,气得她哀嚎一声,“我的手气怎么这么糟!”众人哄笑起来。
殿外挖云掐金长靴行近,伫立窗外,静听屋内欢声笑语。茜纱窗人影层迭,一道纤致的身影正撸起袖子,掐上了身旁人的两颊,笑着嗔道:“拿来吧你~音音,快认输,拿银子出来。”语调软且娇,随意又亲密,全无平日对着他时的小心谨慎。
容渊忽然不忍心打扰,心里却又凭空生出一股不甘,正在纠结时,他身后的何进忠却没有眼色地高喊了一声,“陛下驾到!”屋内的欢笑声刹那间静了下来,然后姜启颜带头迎了出来,“参见陛下。”
“平身。”容渊拉她起来,“你们在玩什么?朕听着十分热闹的样子。”姜启颜笑道:“在玩樗蒲,陛下要不要一起?我刚摇中了卢采。”容渊还没回答,陆诗音便假模假样地打了一个哈欠,“陛下,宁宁,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姜启颜问:“怎么就困了?方才不是说要陪我一起守岁的吗?”陆诗音眨了眨眼睛,“有陛下陪你就够了呀。”说着朝容渊屈膝一礼,“臣妾告退。”
她一走,其他宫人惧怕帝王威严,也霎时散了个干净,连一向活泼胆大的蔷薇也在端上一盏茶后退了出去。
“……”
“还没有向陛下道谢呢。”姜启颜屈膝一礼,“谢陛下安排我和祖母母亲会面,我感激不尽。”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她又在客套疏离,席间饮下的酒此刻酿成了酸涩的醋,容渊只觉喉管都蔓延着涩然的滋味。
气氛有些凝滞,姜启颜指指桌上的骰子,问:“陛下要玩吗?”
容渊却负手而立,锦袍玉带,端的是风姿无双。他道:“朕可不是为着这个来的。”
“?”姜启颜下意识地问:“那陛下是?”容渊朝她伸出手来,手指修长如玉,“我的礼物。”他没自称朕,话里便少了帝王的威仪,多了一分向亲近之人撒娇的意味。
“生辰贺礼吗?我今早已命人送去了紫宸殿。陛下没看见吗?”今日一早,姜启颜便派蔷薇将那方水玉云烟洮砚送了过去。其实她顶不住陆诗音的歪缠,还绣了一个风过竹海的金丝缠纹香囊。只是,思来想去,那香囊还是没有送出去。
“看见了。何进忠,把那砚拿进来。”容渊朝外唤道。“来了陛下!”何进忠颠颠地捧着砚进来,又颠颠地退了出去,依旧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
容渊端详片刻,道:“此砚琢而泓,质坚泽密,碧润如玉,实属珍品。只不过,还缺了一样东西——”
“缺了什么?墨条?毫笔?”
“皆不是。”容渊摇了摇头,“贺礼,朕独看重心意。这砚台,怕是你随手从库房内拿出来的吧?宁宁可知其他人送了朕什么?”
“淑妃亲手抄了一本佛经,德妃亲手刻了一座木雕,韦充容亲手绣了一套寝衣和一个香囊。与她们相比,宁宁觉不觉得自己差了点什么?”
姜启颜试图耍赖,“陛下,我送的那方砚台,也是我花了不少时间才从库房里挑出来的。”
“不行,不够。”容渊摇了摇食指,走至书案前铺纸磨墨,“宁宁,过来。”约摸是烛火太过晃眼的缘故,姜启颜只是望着他出神,脚下却没有动。
容渊研好墨,又走过来牵着她的手腕将她带至案前,道:“替我写一幅字。”
姜启颜竭力忽视手腕上还残留着的温热触感,提笔蘸墨,问:“陛下想要我写什么?”
“山、有、木、兮。”酒意壮了胆量,容渊直抒胸臆,一字一字地说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想说的话都藏在了未说出口的字里行间。他的心意,她一定懂。
姜启颜迟迟不曾落笔。她侧对着容渊,长睫半掩,遮住了杏眸的大半眼波。容渊看不透她的所思所想,没来由慌乱几分。
到底还是他急躁了吗?可是不急不行,已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了。年节一过,楚王太妃谋害谢家军的案子便会翻出来。真相大白,雪清谢骁和谢云冽污名那日,或许就是姜启颜自请出宫之日。
饱蘸的墨汁离了笔尖,坠落在白鹿纸上。莹润如玉的洁白,顷刻间多了一点纯黑。
容渊心内焦躁不安更甚,忍不住柔声唤道:“宁宁?”
姜启颜搁下笔,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跪下,伏地一拜,“陛下恕罪,这字我写不了。”
“为何?”声音低沉,如风过竹林,冬夜洞箫低诉。
姜启颜依旧低垂着头,轻声说道:“我心匪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未说出口的话,容渊自然也懂了。正因为懂,他才深觉无奈,无措,无望。
“你抬起头来。”一丝野望倏然自心底升起,容渊语带蛊惑,道:“宁宁,抬起头来,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