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开始,天色便阴沉下来。
大片乌云迅速在苍穹之上聚集,笼罩了整个溟水沿岸。
秋风渐起,带来浓郁的湿气。
不多时,带着冷意的雨滴从天而降,入目处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倪灀捧着药碗,闭上眼睛一饮而尽,随即端起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甜汤,慢慢冲澹口中的苦涩味道。
卫韬在一旁摆上茶点,转头向窗外看去。
只见到疾风冷雨,噼里啪啦掉落甲板,溅起密集的水花。
“一场秋雨一场寒,过不了太长时间,就又要进入到雪花飘飞的冬天。”
倪灀小口吃着点心,忽然饶有兴致问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家在哪里,等此次大比结束,卫执事是不是可以带我过去玩上一圈。”
卫韬眼神中闪过一丝回忆,缓缓开口说道,“我家在齐州北部的苍远城,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的苍莽山脉。
道子要去的话也可以,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来,这种苦寒之地有什么地方可以游玩。”
“正是要去苍莽山脉,自从上一次在清风观听到笑声后,我就一直想追寻孙道子的足迹,看一看能否寻找到自己突起妄念的线索。”
卫韬点点头,“既然道子有此想法,那我陪你走上一趟便是,正好也能回去看看,我曾经的老师和师兄,是不是已经回到了苍远城里。”
两人一边赏雨,一边品茗闲谈,相互交流武道修行经验,
倪灀虽然主修元一秘法,但所学却相当驳杂,对于各种外道武学也有颇多涉猎,甚至还将许多功法修行到了极为高深的境界。
由此带来的便是眼界见识极高,且剖析问题极为精准。
常常能一针见血,直指核心要害。
一番交流下来,卫韬说少听多,倒是获益匪浅。
不知不觉间,天色逐渐变暗。
外面的雨水停歇,只剩下带着凉意的秋风,吹得船帆猎猎作响。
忽然船身一震,慢慢靠向码头。
片刻后完全停了下来。
倪灀便在此时起身,拿起一柄纸伞,缓缓朝着舱外走去。
卫韬身上背着一只包裹,手上还拎着两只箱子,快步跟在后面。
“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件?”
倪灀在门口停下脚步,面上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
“没关系,反正也不沉。”
卫韬一摆手,浑不在意道,“等下我们直接去客栈,明天走的时候再租一辆马车,行礼放车厢里就好。”
倪灀点点头,“我平日里较少下山,各种江湖经验肯定不如你,一切就听你的安排行事。”
两人出舱下床,便看到一排装饰豪华的马车停在码头,接上了许少爷一行人,声势浩大清路离开。
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退避,唯恐冲撞了马车内的一众贵人。
透过车帘缝隙,许少爷看一眼正在徒步行走的两人,面上露出一丝冰冷笑容。
随即拉上布帘,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倪灀目送车队远去,沉默片刻后忽然笑道,“我听说在珞水城,卫执事的架子也是不小。
许多帮派势力唯你马首是瞻,就连巡礼司的翊卫少卿,都对你一心一意,言听计从。
一举一动颇有龙王出行、风雨相随的气势,这些是不是真的?”
卫韬颇为无奈叹口气,“你都是听谁说的,我如此低调一个人,又怎么能做出如此高调的事情?”
倪灀似笑非笑,“我听左石说的,他说曾和你一起到珞水采购药材,在城中走了一圈之后啊,连他都有些战战兢兢,不敢直面你这位清风观镇守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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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听老左瞎说,完全没有的事儿。”
卫韬再次叹息,“我现在就是个给道子拎包的随侍,其他都是别人以讹传讹,胡编乱造的故事。”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行走在依山而建的城池之中。
赤山城位于赤山一侧,是附近几百里有名的风景游览圣地。
还有一条河流自山中盘旋而下,名为灵渠。
灵渠发源于赤山后麓,携青山灵绣之气穿城而过,又盛产赤尾灵鱼,味美肉鲜,远近驰名。
卫韬以前虽未来过此地,但当初也算是仔细阅读过金无伤金长老的杂文日记,里面便对灵渠赤尾灵鱼盛赞不已,因此定好客栈之后,第一时间便带着倪灀出来品尝美味。
他身上有的是银钱,所以直接选了附近最高档的酒楼,所坐的位置也是酒楼三层以屏风隔开的雅间,环境清幽典雅,避开了下面大厅的吵嚷嘈杂。
窗户正对波光粼粼的灵渠。
河水清冽,色泽纯净,望之犹如一条碧绿丝带,带来一种通灵透彻的视觉美感。
虽是夜晚,还有数条渔船在水中忙碌,每当偶有赤尾灵鱼入网,便会传来极度欣喜的欢呼。
卫韬看向窗外,“道子刚刚赞不绝口的赤尾灵鱼,仅在此河中可以捕到,若是一尾不够就再多要一些,等明日启程离开后,想再尝到刚打捞上来的鲜嫩活鱼可就难了。”
倪灀夹起一快晶莹如玉的鱼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闻言不由得好奇道,“你以前也没有来过这里,为何对赤山灵渠的一切如此熟悉?”
卫韬哈哈一笑,“有个人喜欢写游记,专爱记录各地美酒美食,我看过之后自然便记在心里。”
说着,他便唤来小二,直接开口再要十尾灵鱼。
相隔不远,另一处雅间内。
桌上摆着一壶黄酒,几样精致小菜。
几名士子模样的年轻人正在饮酒作诗,听到卫韬说话,无不摇头大叹其人粗鄙,并且没有见过世面。
赤尾灵鱼味美价高,关键在于它的难以捕捞。
先不说每一尾灵鱼端上餐桌,便至少要三四十两纹银的价格。
单说此人张口便要十尾,殊不知酒楼每日最多能收来不到二十,还要除去其他客人提前订好的尾数,哪里能变出十尾鲜鱼给他?
几个年轻人澹澹笑着,互敬互饮,纷纷言道不值得与这等粗人一般见识。
那边议论纷纷,这边两人的听力又是何等敏锐,从头到尾听了个明明白白。
倪灀只是品尝佳肴,就当没听见。
卫韬抬头看向小二,手指轻轻一弹。
桌上便多出一张薄薄纸片。
咕冬!
店伙计喉咙涌动,死死盯着那张千两银票,一时间舌头都有些打结,呐呐说不出话来。
啪嗒!
卫韬指尖再弹,一枚银锭便落在小二手边。
他微微笑道,“这是给你的,那是给店里的,十尾鲜鱼能不能做?”
店伙计紧紧捏住银锭,重重点了点头,“回公子的话,本店可去其他分铺调配,十尾灵鱼能做!”
卫韬道,“我们只吃鲜的。”
“小人敢以性命担保,绝对是今日刚刚出水的鲜鱼!”
唰!
悄无声息间,又是一张千两银票落在桌面。
还有一枚更大的银锭,就在银票旁边。
卫韬屈指轻轻敲击桌面,“只要让我家小姐吃得开心,还是银票给店家,银锭给你。”
小二火急火燎地去了。
倪灀慢慢品着茶,“为了一口吃的,不值当吧。”
卫韬一摆手,毫不在意道,“只要道子喜欢,那你就只管吃,其他都是小事。”
倪灀眼波流转,低低叹息,“我发现你是真的有钱,话说一个道观的镇守执事,就能有如此大的财力?”
“不是清风观的执事有如此财力,而是因为我是清风观的执事,其他人比较给面子而已。”
卫韬慢慢说着,忽然闭口不言。
陡然眯起眼睛,朝着窗外的灵渠对岸望去。
倪灀反应敏锐,几乎在同一时间转头,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河水两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人出现。
“怎么了?”她问。
卫韬已经起身,直接来到窗边。
“我刚刚看到一个人,背影似是当初师门故人。”
他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平复了一下心绪。
“道子就在这里品尝佳肴,我需要过去确认一下,看一下到底真的是我以前的师兄,还是眼花认错了背影。”
“你去吧,不用管我。”倪灀点点头,开始专心对付面前的鱼肉。
下一刻,卫韬已经从楼上一跃而下,没有任何的犹豫和迟疑。
…………
…………
………
“小磐还没有回来?”
赤山城区边缘,一处有些破败的庭院,周师傅端起一碗药汤慢慢喝了,抚胸剧烈咳嗽起来。
一个年轻人奉上茶水,小声答道,“回老师的话,大师兄还未回来。”
周师傅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你们把东西都收拾好没有?”
“都收拾好了,只待大师兄购置药品回来,就能马上出发。”
周师傅点点头,抬头看看被厚重乌云遮挡的夜空,眉宇间忧色愈发沉重。
沁凉夜风袭来,不由得让他感受到一缕深沉的寒意。
“老师放心,大师兄一向机警小心,这次出去应该不会被那些人发现,或许只是有些药品比较难买,耽误了一点时间而已。”
那位记名弟子一边收拾药碗,一边小声出言宽慰。
周师傅闭上眼睛,又是一声暗暗叹息。
心神不由自主飘飞,又回到了那个血腥恐怖的雪夜。
当时他们赶回苍远城外,遇到驻扎村落的城防军,本以为终于将危险抛在了身后,没想到却是最大危机的开端。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城防军竟然直接出手,不将他们这些人剿灭杀光誓不罢休。
一番血战之下,他拼着根基有损、身受重伤,才带着门下弟子逃了出来。
又险之又险躲过了几波后续追捕,才算是来到溟水岸边,离开了苍远城地面。
接下来,他们不敢继续走陆路,便找到一艘运货返回的商船,凑出所有银钱送给船主,才得到搭船的机会。
沿着溟水一路南下,直至穿越整个齐州,最后总算是在赤山城暂时安定下来。
按照周师傅原本设想,赤山城远离苍远,又是武道大派九圣门的驻地,无论如何都要更加安全,可以让大家停留下来休养生息。
但实际上却事与愿违。
一开始确实安定了几个月时间,甚至有心在此地重开武馆,专门接收那些不能被九圣门录入的年轻人,也算是谋一个稳定的营生。
孰料好景不长。
就在十天前,周师傅与谭磐在赤山城外帮外来商户护送物资,遇到有人想要强买强卖,还出手调戏商户的女儿。
一番交手之后,那几人被打伤逃跑。
结果却是惹到了赤山许家的子弟。
就连被他们护住的商户,不久后也倒打一耙,投身于那许家子弟门下,将所有黑锅都甩到了他们的头上。
更是造谣谭磐心术不正,对着商户女儿动手动脚,意图强/暴。
面对这种情况,周师傅却不得不低头,登门赔礼道歉。
就算被人打伤也只能忍气吞声,东躲xz。
只盼能抓紧离开此地,避开赤山许家的不依不饶。
吱呀一声轻响。
院门被推开了。
谭磐步履有些蹒跚,拎着一只包裹走了进来。
“老师。”
他面露愧色,“弟子钱花光了,却是没能将该买的药品买齐。”
“没关系,人安全回来就好。”
周师傅暗暗松了口气,“我已经让他们收拾好行李,准备等你回来就离开。”
谭磐眉头皱起,有些迟疑,“弟子晚上出去,发现外面很多许家的人。
这种情况,我们在这里躲着还好,如果出去的话怕是很容易就要暴露形迹。”
“外面很多许家的人?”
周师傅也变了脸色,“许家在九圣门内树大根深,他们有如此大的动作,应该不会专门为了我们这几个人……”
他话未说完,蓦地闭口不言。
抬头看向了黑暗笼罩下的小院。
悄无声息间,几道身影跳墙而入。
牢牢封堵住了红线门众人的去路。
“老头子倒是有着敏锐的心思。”
一个黑衣男子抬起头来,冷冷笑道,“我们许家横行赤山,当然不可能为了你们几只小老鼠大动干戈。
不过对于四公子来说,将你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折磨致死,就是他这几日最大的乐趣。”
“你们在跟踪我!?”
谭磐拦在周师傅身前,面色陡然一片煞白。
“跟踪你?”
黑衣男子哈哈大笑。
“几只小老鼠自以为藏得隐蔽,却不知道一举一动都落在四公子眼里。
之所以前面不动手,不过是四公子兴致上来,想带着新收的小妾玩一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笑着笑着,忽然又摇头叹息,“今日许家有贵客位临,那可是高高在上的教门道子。
四公子没那个闲工夫再陪你们玩下去,所以便吩咐我们收网杀人。
没想到你这蠢货天真如此,竟然以为是我们跟踪你,才发现了你们的藏身之地?”
谭磐张口结舌,心神已乱。
“大师兄,他们确实没有跟踪你。”
忽然,一道温和清朗的男子声音从黑衣人身后响起,缓缓传入谭磐耳中。
“真正在跟踪大师兄的,其实是师弟。”
几个黑衣人面色变化,纷纷朝着一侧让开,露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一道身影。
有些破败的房前檐下,红线门那些记名弟子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旋即却又尽皆隐去。
甚至有些不忍的表情,从他们脸上纷纷浮现。
他们惹到的可是赤山许家,即便是在九圣门也根深蒂固,就连周师傅和谭师兄都不是对手,现在七师兄赶来,也不过是多了一个人送死而已。
谭磐勐地从茫然中回过神来。
嘴巴张大,声如梦呓,“小七师弟,我这是在做梦吗,怎么会是你?”
周师傅却是勐地一拍木椅扶手,声音无比冷厉,“你又是谁,闯入本人院子做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不想死的话,还不快给老夫从这里滚出去!”
“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老师骂人,一时间倍感亲切,又让弟子感慨万千,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在武馆内院刻苦修炼。”
卫韬满面笑容,躬身一礼。
“弟子卫七,拜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