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浙西,风声如怒。
舟中群雄全都义愤填膺,处决了森老之后才知他求死。 本想以森老作保,就算垚老割舍得了,其余大内高手也能投鼠忌器;失去人质,再难应付追兵。 冷飘零当机立断,为群雄声东击西,她与戴琛合作贻误了官军的多路人马。 浪荡子和汪道通则护送云烟向南向西,见隙传书给洞庭沈庄。 却总是被迫偏离约定地点,水路、陆路,阴魂不散。焚膏继晷,不知打斗了多少场,就连浪荡子武功绝顶,也被累得气息不济。 体力耗尽,不过才到隆兴府,离洞庭尚有一段距离,更别提终点……可昏暗中的一星半点希望,不就是终点,林阡? 或许云烟命不该绝,那日,沈家三少爷刚巧在隆兴府,亲自指导着乡民们抢农时、忙春耕。 甫一相遇,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沈千寻虽然早已是商圈龙头,却也没少云雾山排名第十八的江湖气:“真要是擒了郡主,那就是抄了盟军后路,不干!”但还来不及通知任何同道,江南西路的官军便接踵而至。 兵临鄱阳,海鳅弥津,旌旗蔽空,黑云压城。 沈千寻毕竟没带多少武者随行,他保护云烟的策略说来比较惭愧,是先以民众对王师道德绑架。他以为,这样至少可以缓冲片刻。他太天真了。 百姓们愿意支持相熟的沈三少是必然,他们觉得沈氏这种大好人怎么可能反逆、官军们一定有所误会……将请愿书展开在要道上时,都还没意识到自身的危险。 可没有安抚没有谈判更没有宣战,摧毁性的打击说来就来。望着那黑如潮水的铠甲和错落其间的血腥污秽,沈千寻愕然,潸然—— 这场景,怎么那么像当年的襄阳之战? 可是,在北面拼死抵挡、开南门容家将求援,这不是抗击外敌才会发生的吗。 外?当外成了内,内也就成了外。 “我愧对民众,当以死谢罪。还未娶妻生子的,且去护民众躲藏。其余,随我上。”
已经连累无辜了,不能再牵扯更多,沈千寻打定主意,只要援军到,民众先转移,他殿后。
先前,沈千寻的底气,除了来自官军不可能随便杀民众的认知,多少也是源于自信。 可官军到底是忘记了富甲一方的沈千寻曾在泰和南征时期主动呼吁筹集巨资、招募新勇、购买装备、打造船舰。 忘记了战后民众的复耕重建,沈千寻对湘鄂赣淮都贡献卓绝。 甚至忘记了洞庭沈氏一直以来是南宋军民的天然大粮仓,怎么都不该暴力逼反。 在“追杀林匪妻儿”面前,这些全都无所谓。官军见血杀红眼,竟把挡道的民众全归为林匪,宁可直接踏平万亩良田。 后来云烟等人才知,王师肆无忌惮是因为同一时段,盟军正与蒙古军僵持在黑水、实力略逊,宋廷认为林阡会遂愿被成吉思汗打剩半条命。在这个基础上,擒郡主的方针不变,若成功,就可逼得林阡本就离心的拥趸们作鸟兽散…… 战火凝,暮山紫。 沈庄的老弱残兵,鏖战到沈延、华惊雷来接手,方才得以喘息。沈千寻千疮百孔,闭眼前却笑着安慰沈延:“四弟,你知道吗,我很感谢你……我曾因二哥迷茫,是你助我重拾血性……” “所以别死啊,有血性才几年!”沈延抱着三哥泣不成声,“死在哪里不好,要死在隆兴府!”
“隆兴”是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但江湖人不爱这两个字,是因它在四十年前是个屈辱的国号——隆兴二年,南宋在金朝大军胁迫下达成和议,主要内容为:金宋两国皇帝以叔、侄相称;改“岁贡”称“岁币”,银、绢为二十万两匹;宋割唐、邓、海、泗四州外,再割商、秦二州与金。 今年年初,南宋国号刚从“开禧”改为“嘉定”时,史弥远的副手钱象祖就在与金国的完颜匡接洽,以促成金宋新的和议。 “若能制伏林匪,还望金能将川、陕关隘给宋,则开禧祸首韩侂胄头必当函送,另赔犒军银三百万两与金。此外,仍从海、泗至邓、唐划界,加岁币到银、绢三十万两。”
南宋方面看似在川陕关隘上硬气了一次,实际更屈辱,既损林阡又卖韩侂胄还赔钱。
近来金方有了回应,身为谈判总负责人的完颜匡,要求宋方先送返战时叛亡驱掠的金人,还说金宋两国皇帝要改成伯、侄相称。 “可以回复他们,叛亡驱掠的金人散在隆兴府等州县,需要一段时间拘拿、聚集。尽量先议定和约为上,我方可立刻对韩侂胄破棺斩首。”下棋的是个纤纤素手。
“娘娘高明,如此,既可跟完颜匡讨价还价,又可对宋家堡的人障眼,让他们以为隆兴府的大战与林匪无关。再加上有‘真刚’,沈延消息出不去,逃得再远,都被关门打狗。”史弥远说,关注前线的海上升明月,一时之间根本发现不了“真刚”对情报的只收不发。
“哼。”杨皇后接受赞誉,想到胜券在握,不由得轻笑一声。
后宫不得干政?就跟寒门不能封后、林匪不可战胜一样,看似是规矩、规则,可她杨桂枝还是逐一突破了。 日前,厉仲方私闯后宫放走反贼按罪当诛,但赵扩居然不杀,还说“约甫不是林阡的人”“约甫他只是在尽臣职”。 “那他说的奸臣是臣妾吗!”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赵扩果然改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把厉仲方贬谪、软禁了起来。
哎,起杀心的是圣上,向后缩的也是圣上,可既然要跟林匪对着干了,怎能没有人把心一横、扶持圣上执刃向前? 战斗这几个月以来,她觉得也不是很难打。 林匪,从凤箫吟江中子到沈千寻,个个不堪一击。 从厉仲方冷飘零到沈延,尽在掌握之中。 只有一个例外,叶文暄…… “叶文暄忧郁失踪前,据说疯病已入膏肓,有儿童佐证,应该属实。”太子来见母后,“据调查,不少郡主府仆从曾见冷飘零哭诉丈夫心理承受能力弱,不如她。所以,他不在视线范围中不足为虑。”
“对,不足为虑,完颜匡和胡沙虎相当得力。他们向我们保证,就算叶文暄能跨宋入金,也很难北上与林阡会面。”
钱象祖说,金帝行将就木,完颜匡、胡沙虎都有僭越的可能。
“那就先不管叶文暄这条漏网之鱼了。”杨皇后俨然是他们的主心骨,说罢在棋盘又落一子。当时她也没想到,叶文暄大隐隐于南宋使团。
“就目前来看,已经知情的大内高手、武学生,有两成宁死都帮林阡。现下隆兴府的事还压得住,真要是被江湖草莽得知,他们可是十成支持林阡造反。”史弥远问询杨皇后意见。
“不能给他们反应时间,必须对沈延速战速决。”杨皇后毫不犹豫,“既在江西,那便调‘飞虎军’。”
“娘娘圣手,臣又输了。”
史弥远投子认输。
太子恭敬退下:“儿臣这就进谏父皇。” 杨皇后平民出身,舞唱上位,自然比卫王更加深谙扮猪吃虎之道。 表面只会琴棋书画魅惑圣上,收买人心比谁都睿智机警,铲除政敌比谁都果敢冷静。 “薰风宫殿日长时,静运天机一局棋。”
众人退下后,她望着棋盘上曾经变化多端的局势,满意地笑。
退入无人之处,进达无人之境,史弥远流露出类似弧度的笑。对杨皇后,他既折服,又轻蔑:这女人为我之刀,实在是杀伐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