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芜被向清风带着一起爬上山,中间不知滑下去多少次、反复找了多少个立足点,如此费了一个晚上,才好容易化险为夷。向清风最后把七芜拖上来的时候,那丫头好像料到了肯定脱险了,所以睡眼惺忪都快睡着了。 “我……一到夜深就想睡……”七芜醒过来发现脱险了,抱歉地说。 “人尽如此。”
向将军却好像并不怪责,扶着她一起往回走。 “皮……坏了……”回到溪边的时候,七芜才总算有点精神。 向清风似是明白了什么,停下脚步等七芜洗脸,七芜借光照着水面,看见脸上泥巴不匀,不禁慌了神。 “为何要扮丑?”
向清风站在她身后,不解,蹙眉。 “因为要当首领。”
她回头,还是那如昨的粲然一笑,这场景,却再不是长坪道的马车,却再不是东谷郭杲的府邸,却再不是西岭锯浪顶的院子,却再不是兴州城外的金军据点…… 此刻,主母是真的不认得自己,怕也真的忘记了主公。究竟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向清风的眉间霎时充满了悲伤和怜惜:要当什么首领?你本是我们的主母。 “而且,不一定是扮丑呢。脸变黑了,就可以遮住这道疤。”
她微笑,带着点羞涩。 向清风一惊。虽然主母从来没有怪过他,表面也根本一点都不在意,可现在向清风完全懂了,她根本是在意的,哪个女子不在意自己的脸,照镜子的时候不会为之皱眉?而主公偏偏是个王者、只要她一个的王者。舆论的压力有多大,自不待言…… “向将军?”
她一愣,看他面露悲郁,误以为他嫌弃这伤疤。 “若用些上等的膏药……或许可以祛除。”
他叹了一声,实不知她身上火毒是否还在。 便这时,寨子里的兵卒看见向清风,慌慌张张地迎了过来:“向将军!一晚上都不见您!急煞咱们了!”
“吕之阳在何处?!”
向清风恢复冰冷,严厉喝问。 “寨主、副寨主,和一干大首领们,都在迎主公!”
兵卫说时,向清风和七芜都是一震:“主公来了?!”
“是啊,前线的仗几天前就打完了!主公把那二王爷打得缩回了他的府里,所以主公也就追着来收拾他。”
那兵卫喜笑颜开,“大伙儿都等着看主公呢!他早就该来啦!”
“可是寨主他……”七芜其实也不知道吕之阳他到底有没有变节,一个晚上的间隔,世事很难说。 明明天还半黑着,这时间应当算黎明前,为何陇西这几个义军据点聚满了人?“平时练兵不起来的人,今天也这么早起了!”
七芜随向清风一起挤进人群,恰看见一个小弟站在高处,积极得很。小弟转过脸来认了好久没认出她:“姑娘,你……”向清风瞥见她对准了人家的屁股拍,摇头苦笑。 此景喧嚣,就算他向清风,也得一边亮身份一边挤进去才行,过程之中,向清风始终没放开七芜的手。七芜受宠若惊,心想着一直这么走下山去倒也好了。面上一红,主动去攥他…… 却看他停下脚步、侧过身来,指着所有人的焦点对她介绍:“那便是主公。”
七芜一惊,循声看去,山底下,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战甲,光看阵型就把金军和这边的义军全部比下去了。那不愧是跟在林阡身边的战士们,整齐划一、严肃有纪,被光甲,跨良马,挥长剑,彀强弩,鼓声如雷,长角浮叫,虽说未至战场,却有阵云匝、兵气冲之感,在一旁看了才片刻,七芜就紧张万分,不敢随意动弹。而这些军兵独一无二的领袖,也是仅仅一眼就可以与旁人区分开来—— 林阡,他战马经行的地方,没有一处不被征服,他无需呼风唤雨,风为之啸,雨为之倾,他毫无争辩,不必啰嗦,独自一人,便就是大军压境,黑云压城! 曾经,控天下之大势,据诸侯之领地,安塞垣之匪乱,荡南国之战事。 即将,提兵百万江河上,立马关山第一峰。 这样的人,第一刻就教七芜感觉到了压迫和窒息,血腥,杀气,烽火,战乱…… 是什么才会让人感到压迫和窒息?是死亡! “向将军,不如……你去向主公报信?我……便不去了……”她赖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一步。 “不。你必须去。”
向清风回看她一眼。她却被林阡的军威吓怕,几乎是被向清风半拖着将就到了石阶下,当是时,林阡已站在人群中央,正巧是侧面对着她还看不清脸,却好像不像他身边一字排开的骁将那样粗莽,七芜越走越近,越需仰望,这一身银色战甲,衬得他英雄气魄尤甚,忽然却放下心来,不知不觉和向清风松开手,也没适才那么怕了:原来,霸气也可以如此优雅…… 向清风看主母一步步靠近主公,心中万分欣慰,此刻便给主公一个惊喜也罢,下意识地,放慢了步速。 “主公,您瞧这女子……”不料却在此时,向清风才陡然看见,吕之阳拉着一个白衣少女走到了林阡身边,那身形,那发饰,那衣着,无不与主母相仿,一个念头在向清风脑海里电闪而过——吕之阳叛变! 这白衣少女,显然是苏慕然指使吕之阳献给林阡的,却是苏慕然花了很长时间调教好专门等着刺杀林阡!这白衣少女,竟有一双像极了吟儿的眼睛,笑起来也甜美得跟吟儿有七八分相似,显然是借着这容貌令主公失神,继而—— “主公!”
向清风方叫出声来,便看见假吟儿图穷匕见,但比她更快的,是真吟儿的锟戎出鞘!寒光一现,切金断玉,从侧路急刺过去,直把那少女匕首砍脱了手,那少女一旦失手,欠身再飞一根袖箭,竟直直对准了她。 却说林阡虽猝不及防,却显然无惧任何暗杀,身经百战如他,在图穷匕见第一刻便已然设防,却是这第二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更加令他始料不及,半刻流过心头的三千个决定里有一半是想这第二个人也是来暗杀他,但在这电光火石间,怎可能随意害谁丢失了性命,是以再不犹豫揽住她及时躲开了这一箭,那女刺客好快的身手,见状趁势又踢出一排毒针,林阡则安之若素,饮恨刀将出未出,如银龙护体、玉带缠腰,摧毁这凶险攻势的同时,亦极速予了那女刺客一死。 无数次的暗箭明枪,使得林阡根本不可能对怀中女子掉以轻心,即刻想要松开来她看她是谁……却猛然间神色大变,仿佛穿越了光阴的裂缝——这张脸岂止七八分像! 这张脸不就是吟儿吗!? 遗忘的曾经,地震般将他惊醒,所有的防备都被她击垮,所有的哀伤都因她而毁灭,所有的人事都凭她来覆盖——吟儿!天终于睁开了眼睛,天终于不再让我们天涯相隔,天终于把你又还给了我! 刹那间,有经年的孤独想要逼迫她补偿,有经年的话语想要对她诉说,有经年的时间想与她重新来过。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这到底是人还是魂魄,这到底是南宋还是金国,这到底是嘉泰年还是庆元年?他不想再移一步,他只想这样笑着,一直抱紧她哪怕到死为止…… 她却真是天派来杀他的人啊。防御力完全消失的林阡、根本心神已经不在此地的林阡,竟不曾记得危机还没有过去,霎时斜路里又有一把利剑袭来——时间太短,众人还未及上前,只见吕之阳抢上一步对着林阡行刺,显然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所以穷凶极恶! 被林阡抱紧的七芜正被抱得云里雾里,忽见斜路一道强光笼罩暗叫不好,来不及举剑相迎,竟是出于本能地强行转身,以整个躯体挡在了林阡和锋刃之间…… 紧接着一阵罡风,充溢了她的双耳,那依稀是饮恨刀的声音,名不虚传的震耳欲聋。一时之间,耳朵的剧痛竟盖过了后心的疼,七芜也不能体会到,背后的那一剑到底刺进了身体多少,力道是不是被饮恨刀卸去了大半。而吕之阳吕寨主,是不是一刀下去,就尸骨无存了呢…… 越是纵横沙场、任意驰骋的英雄,越提防不了阴险小人、暗处偷袭。七芜想着想着,忽然眼前一黑站不稳,整个人直接摔在林阡身上,努力抬头想说话,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吟儿……”其实身边还有很多声音,为什么昏沉间就听到了这两个字,吟儿? 主公脸上俱是焦急之色,握她的力气大得吓人,主公是在对自己说话吗,还是军医叫吟儿?她陡然发现主公拂过她后背的手沾满了血,又惊又恐,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