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林阡方一回归战局,盟军即刻从摩天岭反扑,初七已打到月观峰北,只剩下司马隆一个劲敌。仅仅五天而已,就吓得金军各大将领风度全无,均呈拱手相让之态、撒手不管之姿、束手就擒之象。解涛束乾坤等人也便算了,竟连黄掴,都似中邪一般…… 当夜林阡为救海逐浪而直接单挑司马隆、未曾腾出空来杀黄掴来给胡水灵报仇,观者颇觉可惜,只恨黄掴逃得太快。但看黄掴那般的精明求生,却是这样的生不如死,多活一日多担惊受怕一日,都说他还不如直接死在饮恨刀下痛快了。 自邵鸿渊惨败、岳离输仗、徒禅勇惨死、摩天岭群攻阵容全军覆没后,林阡被金军宣扬为凶神恶煞俨然数月,再在那夜战场及时赶到、成功阻击司马隆,难免令金军上下震撼怖惧,因完颜永琏到场逐渐增强的信心,终因林阡的回归而暗自弱化。 林阡之威,竟已足够摇动王爷?!惊觉此念,金方有心之人怎不惶恐,才知所谓的凶神恶煞只是冲击、后劲最足的威慑根本在这里。发现这一点时又都觉得太突然,几十年来,这是能望王爷项背的第一人——尽管林阡对他们来说是个大熟人,本不该觉得突然…… 五天百役,连战连捷,转眼已将局势逆转,宋金恢复到先前的势均力敌,林阡毫不停留,令石珪收拾摩天岭北黄掴解涛残军,海逐浪铺满摩天岭西驱逐纥石烈束乾坤主力,吴越则强攻摩天岭东司马隆驻地。 耳闻金军兵败如山、闻林色变,转危为安的红袄寨将士对林阡自是更加依赖,几乎都将之作为精神力量。仅有近身的柳五津、柳闻因寥寥数人,知道他内伤未愈、重至吐血,比上回入魔更加反噬,后几天行军时唯能被人抬着规募战局,醒时尚可指点江山,睡时昏沉病势不轻。 进入摩天岭西那些村落,沿途一直都能听到金军的诋毁、魔化。众将士都觉忿忿,林阡也听见了好几段,多半是不说话,偶尔会笑着给他们说,这些传闻也不错,就用我的入魔吓吓金军又怎样; 虽然他还能谈笑自若,好几次闻因看林阡,都看他脸色苍白,昏沉之际,亦探出额头滚烫,要唤军医来看,林阡却说不必,他自己可以恢复。闻因不知道林阡什么意思,怕他是说胡话,急得泪都快掉下来。 日暮时分,就快到海逐浪最近打下的营寨时,林阡再无动静,似已许久不曾言语。闻因忧他伤势,策马又追前几步,奇怪的是,这次给他探额,好像真的退烧了,难道真是囫囵睡一觉就可以好的?闻因破涕为笑时,又高兴又疑惑,心道他真不是常人。 “停下。”
不知何时阡已醒了。路过一片荒野,忽听林阡说道。 闻因刚缓过神,林阡已然坐起、似要翻身而下,看他艰难,闻因赶紧去扶,旁边兵士们也帮着。如此,与他深入郊野数十步路,他对随行都说:“给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酒。”
“主公……不得饮酒。”
这些兵将们都面露难色,平时都对他马首是瞻,此刻却个个不愿从命。不想离开,既因柳五津嘱咐过不能让他孤身一人,更因他伤势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们心里都清楚。 “躺太久了,哪里都疲,找些酒来,振奋筋骨。”
他笑说。柳闻因知他说一不二,即刻点头、让兵士们暂时离开,真的找酒去,自己则偷着留了下来,绕到一边,于远处暗中照应。虽是抗命,但也是怕他出事,不得已了。 一阵晚风吹过闻因藏身的土丘,甚是强劲,经久不衰,临近稀疏的几棵树木,本就没多茂盛,被吹得枝歪叶落,伴着那泥尘一起纷扬,闻因不禁有些冷,循着林阡停留的方向遥看,借着暮色隐约有座新起的坟茔。 林阡在墓前站定,神情终于变得凝重,闻因只能看到他侧脸,早该料到他一直是强颜:“娘,这是山东之战结束前,孩儿最后一次来看您。”
闻因这才悟了,原来这里是埋葬胡水灵的地方。之所以如此僻静,一是给老夫人清净之地,二应也是以防金人骚扰……也是从这句话中,闻因听出了一番必死之心,阡是在跟胡水灵立誓,不打赢此战,绝不会回来。 那么,林阡要将士们离开,是要把他们都支开、留下和胡水灵独处片刻?是啊,前些日子他虽一直守墓,多半却是不清醒的本能。给九泉之下胡水灵看见的,是彻底的沉沦一蹶不振。今时今日,这短暂的停留,自要令她安心。 闻因稍有些走神,却好像在听林阡在低声念着什么,凝神去听,依稀是……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那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首诗,第一句话,第一段教诲,亦是胡水灵帮他和这个世界建立的第一重关系。从此以后,他就是林胜南,林胜南就是他,不止有血有肉,亦有了灵魂,以及脊梁。 “娘,孩儿从记事之初,便一直听您一个人的教诲。做人道理,由您传教,理想抱负,因您形成,人生的每个重要抉择,无一不曾征询过您。得到您的支持,才觉万分正确,若无您的指点,都有万次动摇。尽管离开大金后便失去联络,实则这九年的征途娘也一直陪伴…… 这九年来,孩儿判断是非的依据、对待敌我的底线,全都来自于您;不论何事,小到待人接物,大到攻城掠地,尽皆不悖您的嘱咐;唯一的分歧,也有幸在最后释怀,才不至于令您留有遗憾,然而…… 孩儿却极尽遗憾!这一生纵然能纵横天下,却无法报还这养育之恩,答应给娘报的仇一概抛却,想给娘安宁的晚年却害娘丧生……杀戮无数的是我,报应却怎是不能尽孝!”
他原只是惆怅,却忽而变得沉痛,身影缓缓下沉,无刀不可支撑。 柳闻因一惊,看他捂胸弯身,不知该不该露面,正想去搀扶,可脚步却移不动,一失神,闻因的泪就夺眶而出,却怕他发现、愣是不敢出声。怎生他的痛苦,反而是她流泪。 又过了不久,终于再看到林阡站直了身,面上虽还悲愤,语气却略平稳,中气仍不足,是以语句断续:“孩儿不会任娘白死,必将为娘完成夙愿……必将听从娘临终所述,不管阻力有多强,宁要矛盾激化,绝不沉默听任。”
这坚定,这决然,无不教闻因觉得他已化悲愤为报仇的动力,只是,下一句,闻因并没有听懂——“娘,孩儿接下来要做的一切,您会一如既往支持的,是吗……” 便那时,终于有兵士辛苦将酒找来,打破了此地原有的寂静,闻因急忙混入那群兵士里,一起送酒给他去。临近之时,不免稍加留心,看那墓碑上刻着的,依稀是“先妣张门胡氏之墓,子林胜南立。”
署名是林胜南。闻因心里一暖,只道他浑噩之时依然记得他的姓名,那就说明离走火入魔状态远矣。闻因却不能懂,浑噩之时,忘了天下,忘了自己,也万万不能忘本。 他不再待在原地,一边喝酒一边随他们离开,喝酒时也不见适才泫然。闻因一知半解,却知那种负面的情绪只要释放出来就好了,不憋在心里就好了,看他好了,心也妥了。只是在心里还犹疑着他刚刚说的那句话,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不是每个人年纪越来越大,感情流露得就越来越少?其实不是啊,是身边一幕幕流转太快,很多人、很多事都来不及深深感触,就已经开始淡淡消磨,所以在透彻之后,竟不轻易去浮动感情。 太吝啬,无论人前、人后都一样吝啬。只会在每个残阳如血的时候,任那些残念像虫蚁般,一寸一寸、轻轻地、反复地啃噬心头……但那些爱恨情仇,全都应留在身后这无边的夕阳里,一旦回到他身前这同样无疆的战场,悲恸就要很快悲恸完,欢乐也不能沉溺太久,因为他是军人,随时随地都会出征,情绪岂能有过多存留。 领导了盟军这么多年,见惯了生死悲欢与离合,他也知道,下一刻自己不一定还活着,那就该利用这每一寸活着的光阴,将更多的遗憾和可能的遗憾扼杀。 摩天岭西,与月观峰北,已然不远了,此刻阡眼里不剩摩天岭东的顽固金军,只留同样距离已经很近的刘全、王(和谐)敏、展徽,以及杨鞍杨妙真兄妹…… 眼下史泼立、王琳、李思温三军都与吴越部、彭义斌部、石珪部融合得自然而然,于红袄寨整合极度有利;而此番摩天岭金宋战事空前危急,对于一岭之隔的这些杨鞍党来说,所有宋匪都是被金军硬生生打到了一起的,那便不会发生林阡曾担忧的两派宋匪疏远和分裂——纵然如此,为免夜长梦多,杨鞍等人也该尽快试探并收回。不能同时了,至少要类同时。 杨鞍叛变时种下了这层因果,现今的红袄寨其实危殆,整合虽然看似轻易,但一不留神,还是有可能公然敌对。两方宋匪盘根错节,真成敌人自相残杀,血流成河渔翁得利。 是谁人说,水轩背叛了,范遇背叛了,杨鞍背叛了,林阡已经麻木于背叛?麻木?林阡的一生,本就是征服与背叛的一生,有人来,有人去,岂可能麻木。阡太清醒,下一步该怎么走。 杨鞍,和水轩、范遇皆不同,杨鞍并未投降金军,虽然他造成的祸害远大于范遇二人,他与他的死忠们,对山东局势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林阡当然极想试探出,他背叛盟军的真实理由,确定他本人有没有重新收服、被阡给予机会的可能。 若有,再好不过;若无,在泾渭分明的那一刻之前,林阡将聚合所有能聚合的力量。红袄寨逃不过一场内外交困的硬仗,林阡只能尽力损失最少的人。 这就是他在胡水灵墓前立誓、接下来必须完成的事:“红袄寨,不会成为第二个耿京义军。”
时光倒流四十年,耿京义军不曾分裂,也许抗金事于当时便如火如荼,何来的辛弃疾张安国林楚江分道扬镳,又怎会有胡水灵含辛忍苦的一生。追本溯源,爱恨情仇,都在那里。 逆转不了过去,但可逆转未来。当林阡继承她胡水灵的根本,阻止新一代的义军重蹈覆辙,那才是胡水灵的最终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