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先后两度给了红袄寨危难。去年,令红袄寨的地盘分崩离析,今年,令红袄寨的人心支离破碎。 人心的分裂,是空中解体,今年比去年更危险。红袄寨若是自己都分派敌对,如何能与金军抗衡,一两年,百十年? 当年短刀谷也曾一盘散沙,父亲初入川蜀,显然也遭遇了同样情景,所以父亲耗了十余年时间,将那些党派全都整合,如此方能一致对外。 父亲他,必然对拉帮结派深恶痛绝,但汉人自古就习惯了勾心斗角如何杜绝?因此父亲在世之时,竭尽全力才以他一人之力制衡了诸多重要势力,须知他在世时短刀谷义军再如何动荡都没比得上他死后那般崩坏。 可惜,父亲为了消灭党派之争却自身成党,终得到的报应是,在他去世后,屈服了多年的各大家族全部都以他为唯一的攻击对象……却有什么遗憾,生前事和身后名,自是前者更重要。 腊月廿八杨鞍叛变后他知道,如今轮到他林阡,将红袄寨里的各种势力整合。但情境与父亲当年也有所不同——现在的红袄寨,并没有确切的派系之分:杨鞍党中必定有未叛变红袄寨将士的亲人,未叛变红袄寨将士本就是杨鞍党的兄弟,表面两方对峙,内在盘根错节—— 但盘根错节,却也是各自结党的征兆,甚至更加复杂更加严重。虽然阡始终不相信有关杨鞍的权位之说,但权位之说出了头总是有害;有一个人叛变,下面就有人将会叛他,由上而下无数岔路无数枝节……杨鞍党平级将有刘二祖党,吴越党,而杨鞍党以下,谁说不会有王琳党,李思温党,史泼立党?如此,必然走向粉碎…… 趁当时权位之说才只出现苗头,他必须将红袄寨逆转回一个整体,“绝不受迫于形势,而该利用此情此境。”
要如何逆转?首先,就要找到一份可以击败私欲的凝聚力。 从前,红袄寨得以凝聚,靠的是手足情袍泽谊,然而伴随着最提倡兄弟义气的杨二当家叛变,红袄寨进入了这样一个特殊时期,有人摒弃了情义,有人迷失了自己,有人眼红了权力,总之不再相信那些最根本的东西。既然情义暂时凝聚不住他们,林阡唯一的方法就是将未叛变红袄寨握牢在手,而同时对杨鞍党能收回多少便是多少—— 就趁着未叛变的红袄寨对他有个人依赖,而将他自己树立成最大的精神象征。而对杨鞍党则恩威并施,将他们接二连三地镇压或招降,令他们的忠心或畏惧,都实打实地、或服服帖帖地,凝聚到他一个人的身上。 史泼立是第一个由他靠拢的人,尽管史泼立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不是胁迫、而是收回。 史泼立之后,就是李思温、王琳这些,与杨鞍隔开在摩天岭两侧的叛将,战事驱使,别无选择,直到今时今日,阡俨然一直在实施,包括刘全在内。 “最后若决定谁回归,他们都需是同时回来。”
阡不容许任何人被为渊驱鱼——杨鞍党?或刘二祖党?吴越党?都别分家了,都做我林阡的党羽吧。 他相信,这段时期内,红袄寨的这些人物,在抗金大势环绕下,谁都会有彻底清醒的时候。 是的,和父亲的做法一样。他决心的第一刻,就已经那么做。 纵然他一声清啸换来的是万千沉默,但若是连他都没动作,红袄寨就全完了。 到这一步,阡做的都和林楚江当年一样。 但阡的拯救,却将止于这一步。 就像阡远程操控战局、却需要当事人自己打一样。他只负责整合,整合后的路,还要靠兄弟们自己走。毕竟他们不是林家军,而是红袄寨,不能一直视他为核心—— 那个制衡着邪恶私欲和零碎党派的绝对力量,短暂是他林阡自身,但不会停留于他,将通过他过渡到“兄弟之情”与“抗金之念”。抗金之念俨然回来了,待收回这个破坏了兄弟之情的杨鞍,就是那最理想、最完美的状态。他对徐辕说过,最理想的状态既然存在,为什么不去努力达到它呢。 然而这条路空前艰难,难到正邪难辨、清浊难分。 短刀谷的内乱历历在目,父亲的经历尤其惨痛,林阡甚至已经预见到日后的骂名和罪责。却想不到,越野山寨的教训和黄掴的离间,使杨鞍过早地、片面地将他想岔—— 谁能料,最不了解他的人竟成了鞍哥?日后的骂名和罪责,居然是鞍哥最先提出来的?争如林楚江不可能想到关乎党派之争最反对他的人是徐辕的父亲徐子山。 杨鞍质问林阡的那时那刻,恰处于这个由他身上过渡到兄弟之情的节点。任何人,理解只差一点,就真会误解他在吞红袄寨。 可叹盟军和红袄寨的交融,在鞍哥那里,阡还来不及完全证实。只让鞍哥看见了,腊月廿八叛变的后果以及帅帐相杀,竟演示出了盟军借着叛变之罪对红袄寨的倾轧…… 鞍哥诋毁中的一切,换个角度可以尽数成立——确实,现在都还是林阡党羽吧? 没错,在妙真刘全澄清事实之后,林阡已经与徐辕商议如何处治杨鞍,就是指阡已经介入了红袄寨了。那日与鞍哥重相见,林阡率领着所有兵将到场,俨然就是红袄寨的寨主。难怪杨鞍会说,我宁愿这是示威,也不愿这是示好…… 他那时没反驳杨鞍,其实就是在等答复,如果所有人都跟杨鞍一样的想法,那他的计划失败了,失败在最不该失败的时候,红袄寨分裂定了。山东之战没必要再打,他带着他的盟军,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一则红袄寨认定他变质了不再信他这个兄弟,二则红袄寨的抗金之念已经被权位之说腐蚀、殆尽。 即便金人撕毁过信约、红袄寨不大可能降金,但一旦想到越野山寨的结局,权衡之下,很可能觉得“越近越是敌人”,把变质的林阡树为第一大敌,或真可能别无选择、权宜之后暗合金人,或就跟越野一个做法、直接驱逐林阡、与金兵持久战。 一线就众叛亲离,一线却众望所归。 那时他其实不代表生路,所幸他们选择了他。 当时的前景是不清楚的,其实到现在前景一样不清楚。 但分岔路他们既然愿意跟他走,证明红袄寨的抗金意识远胜陇陕。他的目的达到了,红袄寨已经不在那个失去凝聚力的特殊时期。 而既然杨鞍没有变节,阡自然要让他回来,兄弟情义还在,一直在。鞍哥是兄弟情义最好的证明,非他不可,也缺他不可。 抗金之念、兄弟情义一起回归红袄寨的现在,就是林阡开始逐步抽身的时候。司马隆打伤他,焉知非福。 内患的解决已现出曙光,昼与夜交替却极尽煎熬—— 便在这三月初四的黎明,局势再变,传来西部战场告急、刘二祖郝定地盘全失的消息,他们若战败退到阡身边来,完颜永琏及其兵马俨然不再滞留; 少顷,又闻南部战场凌、岳即将夹攻扇子崖,中部战场司马隆高风雷亦蠢蠢欲动,这明显是受到王爷胜战的鼓励,却也是战势的水到渠成。 无怪乎所有人都说,宋军翻身希望少得可怜。 林阡也不得不承认,表面看来,确实是。 是以对吟儿说,打不过就继续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