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平凉前线,中军帐内。 吟儿掀帘出去看喧闹者何人,林阡便来拆天骄下一封信,然而才看几行便怔住,越往下读越心惊胆战。 天骄信中陈述,二月末的华府婚宴上,林陌意图从列席官员中找到人证证明秦向朝清白,结果那人却竟真是金国奸细、还与林陌交接情报被当众撞破,人赃俱获林陌百口莫辩,拒捕时害死抗金英雄,最后被金人所救罪加一等…… 林阡面上霎时无血,表情惨淡得吓人,柏轻舟从未见过他这般,一惊:“主公?怎么?”
他越辉煌,陌越孤寂,他胜得怎样大,陌伤得怎样重。 难怪前段时间他有时候会莫名觉得体虚乏力,这是这些年来没有缘由绝不可能有的感觉,他以为这是杀戮无数尝到报应,原来不是。 只是因为双生子之间玄妙的心灵感应——正如陌能够感受到他每次动荡,他那么多豪气干云里,也经受了一丝半点那种……生无可恋。 如果不是崇力带着和吟儿一模一样的玉玦,十三翼不可能轻易通融他来见林阡,这样重要的贴身之物陌交给了崇力,说明陌是怎样的燃眉之急。 可是……虽然林阡刚从铁堂峡归来有所贻误,但天骄完全可以标注紧急、命令杨妙真尽快递呈林阡!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天骄明知利害却轻视此事?这么多天过去了林陌他又在哪!眼看林阡急火攻心,吟儿赶紧将他扶稳,也是心急如焚问柏轻舟:“军师,您能推算得到?”
“川蜀能逃避吴曦通缉的地方,一则短刀谷,二则,大散关附近?”
柏轻舟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多时,帐外有华一方与宋恒前来请罪,也称林陌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大散关。 “散关的何处?最后见他,他在做什么?”
屏退左右,包括崇力,吟儿轻声问,早有不祥预感。 “我……我的人,给了他一刀……”宋恒三缄其口,都不敢看林阡的眼睛。 “……为什么!”
吟儿心一抖,既惊又恐难以置信,克制不住厉声喝问,宋恒一直低着头,只看到林阡的手掌无声按住案几,就这简单的动作都让宋恒忐忑,难以揣测其意。 “秦向朝可能是出于习惯将纸张剥离成两份,即使半张落网,还有另半张机会,虽然纸薄不甚清晰,但理应有方法推知。川宇他,传递的确实是另外半张,他确实参与了控弦庄的奸细交流……”华一方回应着为什么追杀。 “你们竟没有怀疑过,为何这情报不私下传递,而偏是众目睽睽之下交接?”
林阡极力抑制着心情,问。 “秦向朝怕是也不曾计算到,川宇会在这种情况下传。”
宋恒猜。 “不正证明了川宇本身不知情?他不是自发、只是被利用,何以不澄清?”
林阡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场。 “这……”宋恒一愣,华一方摇头:“也不尽然。如果情势紧迫、急于传送,他知情而主动参与,也说得通。”
“紧迫?到何种程度?”
林阡语气虽轻缓,却根本压不住内心狂澜。 “控弦庄想趁早部署刺杀天骄,传送宋恒驻地的详图刻不容缓。”
华一方说着他们的共识,宋恒连连点头。 “是非传不可的?”
林阡再问时,只觉全身发热、心口发麻,一时分不清这感觉到底是来自自己还是陌,他,可还活着…… “……当然。”
宋恒不懂林阡为什么问这句话。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阡忽然用力推给他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他展开,细看,半刻后突然僵在原地。 那纸上分明也是自己驻地地图! 宋恒不知这是为何,何以这里也有,瞠目结舌:“为,为什么……” “‘转魄’告诉我,楚风流想复兴控弦庄,已安排了新的银月。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便是派遣最新一批细作入川。”
林阡压低声音,告诉他,“金人此举,是要应对韩侂胄的北伐举措,所以利州、成都、潼川的官军义军都在计划内,短刀谷自然也不例外。只是银月毕竟新上任,对川蜀许多地方都不熟知,所以各地潜伏的奸细都送出了地图、经过各种渠道递呈汇总,这也算是控弦庄的‘千里接龙头’……好大的一份厚礼。”
“也便是说,金人早已不缺我驻地地图……是这个意思吗?”
宋恒手都在打颤,原来自己的驻地地图和其它地方的官军义军信息是一起被泄露的,那么,无论此举是否兼顾暗杀天骄,都说明当晚林陌手里的地图并不紧迫——而无论林陌知不知情,秦向朝都已经确定是主谋,那为何秦向朝明知不紧迫,还指使或利用林陌来传情报?! 华一方恍然大悟:“这么说,秦向朝只是做了份假计划,主动、故意地暴露自己给吴曦……他不惜牺牲几乎一整条线上的人,也要害川宇身败名裂?”
所以不管怎样,那个事先设计好的张怀远都会在最热闹的地方等着林陌…… 宋恒后背冷汗淋漓:原来,短刀谷里的奸细除了天骄盯紧的几个之外,还有另一条更主要的线,成功传出了我驻地的地图;如果不是因为海上升明月的“转魄”就在楚风流身边身居高位、截获和拓写下的正巧也是这张,只怕所有人都还会被蒙在鼓里,有关林陌事件的全部真相…… “秦向朝不是利用川宇传送情报,而根本只想让他‘被撞破’,能狠心牺牲这么多棋子的人只有轩辕九烨……他,他们,只想把川宇拖下这浊流……!”
林阡说时,衣衫又一片殷红,吟儿察觉他伤口迸裂,急忙来给他重新包扎。 然而包扎到一半,感阡所想,鼻子一酸:“川宇又如何能想到,一心躲开吴曦的设局,却落进了秦向朝的谋算。秦向朝,那个人,竟是控弦庄的细作,别说他不信,我也不相信……”偏是秦向朝啊,是林陌最看重也最不设防的人…… “可转魄的情报,主公也才得知,还未传达天骄,当时的我们……”宋恒还在说着,被华一方狠狠瞪了一眼,闭嘴,然而他说得确实对,他和华一方当时又怎么知道?可叹所有人都败给了这时间差。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骄还能收之桑榆——那些谷内奸细如果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被吴曦撞破下线,很可能会人人自危、停止一切活动甚至撤离,如此,会迫天骄提前收网;但他们如果明知下线是故意暴露、短时间不可能牵连出他们,即使准备停止活动都不会那么快,天骄大可按部就班,继续抓紧按图索骥。”
华一方说着唯一一个可能令人欣慰的消息。 可是,明知他所言非虚,谁又欣慰得起来,“然而我想知道,为什么要置川宇于死地?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林阡罕见地激动,带着不解、感伤和愤怒望着华一方。 “我,我其实没想……”宋恒赶紧解释,“我那个麾下,没约束好……”林阡却没有再看宋恒一眼,宋恒心里一寒,百味杂陈。 “就地正法确实过激,五津原本提议将他关在万尺牢……”华一方道。 “是什么原因,天骄,华大侠,柳大哥,你们,原该调和的人都失和了?!”
即便情绪失控一反常态,林阡身上还是透着一股迫人气息,华一方没再回答,宋恒万不敢言。 “是什么原因,是因为我林阡!他被设计是因我,被陷害是因我,被出卖是因我,被牺牲是因我——”林阡雷霆之怒一掌击碎案几,不仅他手上鲜血直流,纵连吟儿都被他掌风推开,整个人大有走火入魔之前兆,华一方看出端倪,急忙上前将他拔刀的手一把按住、同时暗运内劲试图封住他全身气力,柏轻舟难掩惊异,宋恒呆若木鸡。 华一方动武压制的同时打断林阡的话:“主公息怒!我和天骄想得一样,不能让主公受到半点波及!但,这也是为了抗金,北伐,天下苍生……请主公勿要自我归咎。”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坚定不移,也冷血无情。 “为了所谓信仰,就扔弃原则、剥蚀底线?!我不需你们这样做!”
林阡双目泛红,怒不可遏,一心挣脱开他。 “那不是底线,是后患。”
华一方不曾让步,语重心长,缓得一缓,加重了语气,“主公节哀,他终究是死了,是我所杀。他的尸体,五津正在寻,只是,希望已经不大。”
宋恒一怔,不知为何他要为自己担当。 吟儿自被推开后一直原地愣神,听到这里忽而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林阡重伤在身气力难继,适才冲出的怒气、战火全都被华一方压制回去,填于胸间却是无尽的苦闷、抑郁、悲恸、悔恨。华府婚宴,谁说他林阡不在场,他在华府的各个角落,体现在每个人的举止言行,他不是幕后黑手,却是罪魁祸首。 吟儿也不敢想象,如林陌那般美好的人,卓尔的气质,俊朗的容颜,要如何与血污游魂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嘉泰二年谁都以为吟儿命尽嘉陵江,林阡仅凭着这八个字为信念,声称只要找不到尸体她便一定还活着,结果天不负他,吟儿真的还在。 开禧二年的今时今日,众人也都认定林陌殒命清姜河,林阡却在同样悲痛欲绝的情况下,很快想到这八个可以支撑他的字,坚信林陌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也正是那双生子之间的心灵感应,虽然微弱,但还存在,他总觉得,陌的心跳还在继续,脉搏上挣扎的全是求生欲。 吟儿没反驳他,一是因为她也这么期盼着,二是……她见过林阡看到童非凡、童非常兄弟和好的时候,耳朵在动的样子。 是的,盟王也羡慕寻常人家的兄弟情。如果,林陌还活着,林阡去救他,帮他洗清冤屈,会否是个冰释前嫌的契机?! 这些天来,平凉战区并不安稳,金宋三番四次摩擦,而相隔不远的环庆一带,完颜君隐也借铁堂峡之战的契机、连续吞并了金宋不少地盘,它们都亟待盟军收复。 然而在权衡了轻重缓急之后,林阡还是偷了抢了这一日一夜,夜以继日,马不停蹄,从平凉到大散关。为了不动摇军心,竟是任何人的招呼都不曾打。 谁能想到,素来战事为重的林阡竟也擅离职守……吟儿随行,没有劝阻,她知道即使林陌和盟军在天平,阡还是贪心地想两者兼得,一如当年她和盟军对立时。 可想而知翌日清晨平凉最愤怒的人是哪一个。 “混账!他这几天只能躺着,动都不能乱动,更别说打打杀杀,我说话是闹着玩的!?”
樊井的骂声充斥帅帐。 “什么……主公他身中剧毒?”
昨天林阡那么轻易被自己制伏,原来不止伤势严重,更重要的是火毒在身?华一方惊诧之际,很快意识到林阡之所以放心离开,是无声把平凉托付给了自己代劳,可是火毒致命,不容小觑……华一方即刻对宋恒说,“平凉这里我代主公坐镇,宋恒,无论如何把主公保护好,不得有任何闪失!”
“好!”
宋恒心里也急得慌,当即提携玉龙、扳鞍认蹬。 “好在散关当地,有盟军可以策应。”
柏轻舟目送宋恒轻骑简从离开,比他们要淡定得多,久矣,幽叹一声,转身回营。 大散关一带,从嘉泰年间就有盟军屯驻,多为厉风行、穆子滕部,然而越往北移,据点越分散,因此与金人辖境犬牙交错——那些被完颜永琏盘活的凤翔金军,短短一月便成了气候,近期已能和越野山寨寨众分庭抗礼,全赖决战平凉时期完颜永琏的调控部署。 而不幸地,柳五津搜寻的地段毫无收获,预示着林陌唯一的生机在对立面。 “主公,不宜孤身前往。”
见林阡执意要去,柳五津等人异口同声,大散关和别处都不一样,距此不远的神岔,林阡曾单枪匹马杀过近万金兵,这地方的金人对他的仇恨可谓最高。 “乔装打扮,不会有事。”
吟儿知道林阡现在什么劝都不会听,所以赞成起行、并在临别时对柳五津安抚:“放心,我看着他。”
“若然有事,尽早通知。”
柳五津将信弹给她,他们心里都清楚,此行最严重的后果,莫过于引起凤翔板荡,对于近来主战平凉的盟军来说,凤翔此地短期内维持现状是最佳,否则将对平凉、利州、京兆等地以至于开禧北伐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林陌一个人打破显然不值,但如果林阡一石激起千层浪……盟军为了他也只能做好准备硬扛。 林阡冒险潜入金军领地,又寻半日,仍一场空。 眼看太阳炽热但渐渐西斜,回首山河浩瀚却趋于空渺,他视线一模糊,忽然想到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他不知现在自己的心情是林阡的还是林陌的,身边好像只剩双刀相依为命了,这双刀怎么看也不像饮恨刀,恍惚间,身边似乎还有吟儿,是吟儿,还是念昔? 陈仓一座不知名的小城上,有一人衣衫褴褛、满身酒气、在街道横冲直撞、边逃窜边仓皇回顾,好像在躲避谁的追赶,终于,有巡逻金兵瞧出不对、上前围住、问长问短。 很快,官兵、民众,围上去的越来越多。“什么人啊!?”
“赔我米啊!”
“姓甚名谁,哪里来的!?”
“说话啊!”
无论履行公务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气急败坏的,凶神恶煞的, 他都充耳不闻,沉默冷对, “哑巴?还是装的!?”
那官兵头子一马鞭直接狠抽,他没力气,躲不了,那一鞭劈头盖脸下来,然后打在他半个身子。皮开肉绽?伤口本就没完全愈合。痛彻心扉?早已疼到没有知觉。 直到这个境地,他都没有改变他眼神的坚硬,和嘴角的弧线。然而他不知道,这样做不对…… “还笑?!是傻子!?”
那官兵头子恼羞成怒,抽刀要将他囫囵砍了。 “哎哟,大人!息怒啊大人!”
忽然有个农妇挤到人群最前来,一手给那官兵塞钱一手给他擦汗。 “这人你认得?”
官兵头子很受用,打量着这姿色平平的农妇,不忘在她腰间揩油。 “可不!是我家阿弟,和我相公吵架,气不过跑出来了。”
农妇笑嘻嘻地和官兵打情骂俏,时不时地往他这里看一看,他神志不清,只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阿弟,怎么跑这里来啦!”
那农妇对官兵连声道谢,同时对人群里的相公招手,“愣着干什么啊,先去扶阿弟呀。”
他强撑着身体勉强爬起,看见人群里向自己走来的人,那个人,确实和他眉目相仿,表情都相似,那人,是谁……? 他疑惑地望着那人,就好像在看着一面镜子,一时呆住,不知是要接近,还是后退。 而乔装成普通民众的林阡,知道吟儿的口舌和演技已经让那些官兵有了撤离的打算,而这些围观的人群慢慢也会散完、过程中可能还会对他们起到保护作用,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摒除一切忧思、怒火、怅惘,只需挽住眼前这个人的手,带这个人离开漩涡即可。 隐姓埋名,步步为营,只因在场或经过的每个都可能视他林阡为杀父、杀兄弟的仇人。 然而这些他有何惧? 即将触碰到林陌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要成功,三个人平安地离开这是非之地,那些曾遗憾的、未完成的,都将实现。 却不想林陌在那瞬间忽而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个熟悉到至死不忘的声音:“久违了,林阡。”
心一紧,轩辕九烨。 一声啸响,万千兵刃同时出鞘,这里的所有面孔,全都换上另一副神态,同一副神态。 吟儿面如土色,到底谁在演戏? 不过一座死城,这里没有围观的群众,没有履职的士兵,有且只有死士,一早就准备好的、等他俩自投罗网的死士而已。 除了原就聚集在这里看戏的,从街头巷陌陆续冒出越来越多、数也数不清的金兵,层出不穷,络绎不绝,紧跟着先锋们抽出藏在门扉后、桌子底、箩筐下,各式各样的兵器,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围堵在这片空地。 可是,难道,林陌也在演戏吗!不,不可能!然而,为什么林陌此刻背离着他们,往金军的方向走?渐行渐远,穿过人群,头也不回,直至被人海彻底淹没…… 眼下,金军不会再把林陌当回事,所以林陌可以若无其事地走,金军陷害陌利用陌,终极原因可不就是为了林阡吗?“杀了林阡,杀了他!”
那是在场万人,全部心声。 吟儿无暇多想,即刻提剑与林阡背后相托,环伺金军主次分明、前后有序分工明确,原是轩辕九烨、薛焕亲自督战。 铁堂峡没有完成的,他们想在这里完成;神岔、定西、环庆的仇,他们全要在这里报! “林匪夫妇,作恶多端,天诛地灭,人神共愤,今日在此,为民除害!”
那官兵头子不是等闲之辈,而是阡吟不曾谋面的凤翔府事完颜昱,吟儿听他喝毕而军威大震,心知他不是无名小卒,思及他适才摸在自己腰间,难道别有用意,触到身上信弹俨然已毁,一惊更甚。 完颜昱一声令下,众金兵张弓拔弩,一瞬,漫天遍地唯余箭矢,射向核心密如蝗集——遇见传说已久的林匪他们哪能不懂,先远射,后近攻,方为上策。 吟儿身经百战何曾畏惧,然而此刻难免担心林阡,这两天林阡心绪不宁、他不正常!所以他连这里全是金兵伪装都没看出来…… 不容喘息,惜音剑急舞如飞乱不成章,将林阡顾不到的角度尽数防范——吟儿心知林阡因为她在背后、潜意识里总能双刀激斩、令威胁她性命的杀器无一进犯,所以初时万千箭矢意料之中全被打落在他俩一丈开外……然而久而久之,他俩怎样突围出去?想到林陌,心中又是一伤,围攻金军已经堵住了他俩的出口,看不见林陌也无法再去管陌。 林阡从来的路上精神就一直游离,都不知道怎么突然间眼前就从林陌换成了黑云压城,所以只不过是出于本能拔刀抵御,一时间却也雪光冲驰、摧枯拉朽,岂止箭断矢折,靠近弓弩都分崩离析,带动得周边一众金兵不得不随他调整阵势。 一隅高处,薛焕眼见轩辕亲自挽弓,一把将之按住:“开弓没有回头箭,可想好了?”
“开禧北伐要发起,领袖忽然没有了,焕之,你不振奋?”
轩辕九烨转头,微笑问。 “这就是你说的,阡陌之伤。”
薛焕望着不远处同样恍惚的林陌,松开手。 “总要结束。”
轩辕九烨不再犹豫,以剑代箭,朝林阡当头射下。 林阡正身处万箭齐发包围之下,如何料得这锋芒从天而降,待到发现之时,欲格挡却捉襟见肘,若后退则连累吟儿,不躲闪必剑破天灵,形势凶急至此,竟是无计可施……千钧一发他也不知从哪里想到的野蛮办法,后退半步同时仰面倒下强行以蛮力把吟儿压在背后,如此既躲开了这一剑又把吟儿整个人都挡在身下不被连累,下一刻,他索性平躺在她身上斥开了这期间四面八方射来的离他只差毫厘的一切攻击…… 随着轩辕九烨这一剑重重坠地,扬起的尘沙险些迷了吟儿的眼,她被林阡背靠背地压在下面还以为他中箭倒地登时吓傻,直到发现他把她当肉垫子行云流水地招架所有箭矢时才知是虚惊一场,好不容易翻过身来,却发现他适才太过仓促、肩上终究还是中了一箭。 也正是这根飞箭,打断了他的疯魔状态,使他情绪略微恢复,而她,惊诧地一直盯着他,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这一连串的表现像极了……一个她不愿意去想的人—— 渊声。 就他刚刚那个不带脑子的急中生智,和渊声的所作所为一模一样,从前他走火入魔时她还不认识渊声,现在有了参照、一对比,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 不及多想,又有十几根箭直冲林阡后心,她飞身上前挥剑猛砍,气势如虹,血光冲天,声威震陈仓。 那时情势稍缓,林阡自行拔箭、止血并调匀气息,这疼楚入骨,令意识清醒的他想起了很多,先前疏忽的东西…… -“我……我的人,给了他一刀……” -“我,我其实没想……我那个麾下,没约束好……” -“就地正法确实过激,五津原本提议将他关在万尺牢……” 为什么华一方和柳五津已经强调了有更好的方法,宋恒的麾下还是采取了过激行为给了林陌背后一刀? 不正是秦向朝、张怀远之后的又一环?一步步将林陌驱赶! 没错,宋恒驻地,除了徐辕已经确认的三个奸细之外,还有一个呼之欲出的主使四,是那个人在负责另一条更为隐秘的暗线。 不正是这个主使四,代宋恒、代南宋武林向林陌痛下杀手吗!也是他向轩辕九烨这些人汇报、控制陌的行踪,轩辕九烨这么多人守在这里,原是对林陌敞开大门诱他降金的。可是这奸细在柳五津身边送林阡吟儿离开后,立刻告知轩辕九烨情况有变,轩辕九烨随刻意识到可能有更好的策略可以采取,那就是利用林陌诱引阡吟进入这埋伏圈,擒杀! 宋恒的麾下里有控弦庄内奸——平素林阡一定能联系起这细节,只是这次,关心则乱…… 但战场这地方,既来之,则安之,他知后悔没什么用,如今唯一解决困局的办法,是与吟儿联手制敌,因此泰然处之,血才止住便又陷阵。 林阡夫妻刀剑合璧,一个意境熔炉,一个招式杀手,天下无敌;风花雪月横亘于黄沙百战,壮烈恢廓散落进空灵幻变,且战且赢。蕃汉弓箭手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十数轮猛烈进攻生生被打成垃圾堆了满地。身临其境还感觉不到战线推移,但若于高处远眺便可见这阵法直径渐次扩大…… 弓箭远射终于告败,金军勇士转作近攻,提刀携枪一拥而上,却与箭矢一般下场,从聚集到发散不过转瞬,兵败如山一城如沸。激斗中阡吟乔装皆被吹开,青丝白发随风飘散,如仙如魔,惊心动魄。 就在众金军束手无策却并不慌乱、还在有条不紊调整阵脚的一刹那,林阡一把拎住最近一人的腿拽下马来,同时一跃而起取而代之,吟儿随之而上,战意沸腾口出狂言:“少浪费时间,叫主帅来战!”
完颜昱作为三军统帅率先提刀来迎,三回合即被林阡砍下马去,更被他夺去了背上弓弦、反手就将一根残箭射向了制高点轩辕与薛焕所在,吟儿心有灵犀朝地上这位凤翔府事冷笑一声:“你这杂碎,也算主帅?!”
先声夺人,主动宣战——虽然林阡和吟儿伤势未愈,轩辕、薛焕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在铁堂峡之战耗尽,全是强弩之末,比拼又有何难! 那晚轩辕九烨和林阡在崖下的未尽之战,不曾想竟于这陈仓暮色中随剑重新拾起。 不知是何时开始、谁先动手,只知那清寒转眼就白热。 剔除各自的雄厚内力、只凭刀剑境界来硬碰硬——轩辕剑上烽火烈,墨风诡谲,饮恨刀中飞雪阔,万象磅礴。 原以为彼此状态低迷都会轻松许多,然而短兵相接、锋芒四射,仍不变是鲜血狂飙、你死我活。 或许对轩辕来说,这场恶战他大有胜算,因他上回探出了饮恨刀法的破绽,也确定林阡没那么快修补固有缺憾——林阡有把柄在他手里,只要不遗余力诱导林阡打出那一招,他便能教林阡万劫不复。然则轩辕心窍虽多、不及林阡,对手显然想他所想,从来回避着他的意图,刀法亦坚定到了一种近乎霸道的程度…… 轩辕又何尝不教林阡感觉棘手,那玄色剑气,透明澄清,竟有贯天地、凌霄汉之正,这是山东之战前从未有过,可见被人点拨之后意境深化,林阡仔细观察后愈发肯定,正是这原因,使得轩辕的剑法内涵大进,每三回合都有至少两回合不由分说要将自己的刀路拐偏,剑法已离奇到可以用惊世骇俗形容。 或许所有人内力都削减最助长的是吟儿,使得她惜音剑竟有幸叫板薛焕的楚狂刀。 然则薛焕杀伤与气势犹在,仍能借膂力达到七成水准,因而前期吟儿还能以快变幻个人表演一番,到后期只能勉强打他个平手,饶是这般,也属难得—— 一剑万式考验辩虚,薛焕却能逐一攻破;滚雪之势锻炼重压,吟儿总算遇强则强。 薛凤二人,刀剑厮杀,一时胶着,竟然有纷纷暮雪下辕门的错觉。 另一厢,轩辕九烨剑招迭起,或点染或干扰,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将林阡刀境瓦解,然而三十回合后忽叹失策——细细一品,林阡右刀虽是“以一驭万”没错,左刀上展现的,却并不是表面所见的“上善若水”,而是形神相似却截然不同的“上善若酒”。“这就是他最新最强的刀境吗……”轩辕猜到这就是林阡打败齐良臣时才初次献世的刀法意境,没想到这么快就稳定、恒长至此,偏还被贯彻得灵活自如、出神入化…… 因被林阡虚晃,中计陷于其局,轩辕泥足深陷,再难得胜;纵然如此,林阡心知肚明,金国能与自己武功并驾齐驱者,又添了一个暌违多年的毒蛇轩辕。 鏖战多时,差距拉开,吟儿力有不逮,林阡却腾出了手能救她,继而为她将薛焕也一并揽下,形势总算有所转圜—— 电光火石间,斜路却陡然又冲进一杆长戟,倒海冲天,凶悍威猛,气力约是这混战四人总和的两倍! 没有其余目标,直震林阡胸膛。 林阡做好了打这里所有人的准备,只因掂量过铁堂峡战后大家都没战斗力,却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没参战的凌大杰…… 油尽灯枯,如何敌得过这个战力正值最高的高手堂“戟中之王”?堪堪抵挡,旧伤复发不提,新的内伤更激得火毒骤起。适才还挡在吟儿身前的林阡,蓦地就吐出一大口鲜血,失去平衡直接就摔下马去,若非吟儿紧跟而落惜音剑格挡及时,凌大杰下一戟便要了他的性命。 然而再不用凌大杰动手,林阡此刻虽外表还能再战,内在却早被伤病榨干。吟儿再懂不过,他初中火毒,不像自己这般经受多年、体内好歹有了些抵抗之力,就火毒而言他便如一张白纸,一旦内伤触发或心浮气躁,都会走瀚抒阴阳锁的老路,被毒素控制神智、更快更轻易地走火入魔。 可是,三个劲敌,林阡性命危殆,靠她一个该怎么打?此情此境,唯一的翻盘可能只是林阡入魔爆发,但那不是逼迫他走向不归吗吟儿万万不希望!但她也清楚,林阡这些日子的精神反常其实已经给入魔铺好了路,凌大杰的出现是一道最合适不过的推力,接下来这里会是顺风顺水自然而然的一场邪恶血洗,无论这是不是轩辕九烨的本意…… 无物以相,危如累卵,吟儿只恨自己不能更强,一手扶阡一手执剑,咬紧牙关负隅顽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