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林阡和柏轻舟看法一致,原先,楚州还能勉强分之逃之,如今纥石烈执中以十倍兵力围城,宋军就只能避而不战。 “金军势在必得,我军志在固守,极可能相持不下,甚至会经年累月。既然是持久战,入侵方一定会想着‘因粮于敌’。”
轻舟分析着金宋双方的长远打算,“那么,防守方除了整顿兵马、修治器械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坚壁清野’。”
林阡听罢,忽然问计:“坚壁清野的同时,我先去因粮于敌,何如?”
轻舟一愣,微笑点头:“主公,随意。”
接下来楚州官军必须如她所说、老老实实地做好防守准备。但这期间林阡的麾下尤其百里笙可做之事实在太多,她自然任由着她这个喜欢“以攻代守”的主公自由发挥了。 林阡自己也发现了,主动挑战却遭反杀的事,既然已经发生过,反倒愈发不要脸,真的一点都无所谓…… 当下,林阡就对百里笙说:“今夜,还请百里帮主去淮阴,替我军抢些粮草来楚州。”
“顺带着帮主公捞几条淮河鱼!”
百里笙笑着扛大刀听部署,壮硕如狼的他,居然生出了百里飘云那么个清秀如玉的儿子,可见其妻洛氏的影响力强大。 “海上升明月告诉我,淮阴看守军粮的金兵总共三千,守备较为森严,不可掉以轻心。”
林阡肃然对百里笙说,“抢得到就抢,抢不到,一把火全烧了,莫留给他们吃。”
又说,“务必记得,袭扰而已,不求大胜,危险便撤。”
“好,维心那小子,可舍不得他副将涉险了,自然是‘危险便撤’的。”
百里笙拍胸脯。用不着多说,包在他身上。 入夜后,百里笙率领数十高手潜入淮阴,卷甲衔枚抵达粮草大营,二更前后,趁巡逻士兵略有懈怠,当即对金军开展抢烧,金军未料宋军不合时宜地主动出击、而且竟迂回对准了他们的物资所在,许久才辨明虚实,惊慌来救火护粮,为时已晚,在他们发现的第一刻,火势已难以扑灭,纵火犯多半撤离。 二十多个金军官将惊怒之下,纷纷提携刀枪上前,追剿那个殿后的雄壮男人,原以为二十对一轻而易举,谁料碰上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竟然排着队被他那把铁狼大刀甩掠。 那男人每大力扔出一个,江维心副将每接收一个,快得真跟在淮河里捞鱼一样,不刻就活捉了十条大鱼。另外那十几条不是难捉,而是在打他的过程中又想着要去别处救火,捉襟见肘心猿意马反而从他刀下逃脱。 百里笙知金军损失惨重,满意地望着眼前无垠烈火,再瞥一眼那些漏网之鱼的逃离方向,忽然之间就是一愣:“好像还有南边一处没烧?”
“烧啦,帮主您看!”
江维心副将指着南边烟尘滚滚。 “哪来的田螺姑娘?”
百里笙一愣,便那时正巧收到主公情报,才知刚好有另一路兵马也来淮阴偷袭金军,合乎心意地帮他查漏补缺了。 笑了一笑,果断近前相助,定睛一瞧:“原是许俊啊。”
先锋正是毕再遇帐下的统领许俊,据说是因为毕再遇分析说“彼强己弱,兵力悬殊,正面交锋不利”,才派遣他“趁夜从小路直驱淮阴,焚烧金营粮草”。 许俊这支敢死队亦是入夜便达金营,竟和百里笙一直没有相互发现,可见彼此藏匿皆妥当,官军每人携带火种,分五十余队,潜伏于金营粮车之间,以哨声为号,得令便纵火。 “老百里,你的盟王主公,和我家将军是想到一起去了。”
许俊俨然也因为北边同时起火减轻了自己负担而猜到了有田螺姑娘存在,此刻见到这些兵马原是百里笙所领,不由得放下心来朗声大笑,对着金军追前的官将且战且撤。 许俊及其部将,原就是江湖中的豪侠亡命之士,为毕再遇胆气所慑服,忠义所激励,军法所约束,遂供其驾驭,成为官军中的劲旅。年纪相近,同处江淮,许俊和百里笙自然早就认得。 “嗯?怎么不是你们将军和我家主公想到一起呢?”
百里笙向来说话直接,笑问。 “老百里,你这么说话,委实伤感情啊。”
许俊一边同他合力一边强调说,“我家毕将军,勇谋皆是当世第一!只能旁人像他。”
“我可不服!不如这样吧,拆了眼前这两列金军,我俩比谁抓的大鱼多,谁家的就是当世第一。”
百里笙挥舞大刀豪气冲天。 “越活越幼稚!”
许俊笑骂一声,与他并肩偕行,“比就比!”
溃乱的金军里,连天的大火下,他俩就这般彼此较着劲,又活捉了十三个金军将领,不过在比算战功时,却不知谁抓的七个谁抓的六个…… “唉,算了算了,并列第一吧。”
百里笙连连摆手。 “毕将军是前辈,说你们主公像他,没问题。”
许俊还不依不挠。 “好好好,依你……”百里笙腿上旧伤一犯,差点被地上死尸绊倒,许俊赶紧上来给他撑住,正待询问伤情,却就是这两个人都俯身的刹那,一支利箭几乎紧贴着他们的背脊穿过,好快,好险! “不好,金军有增援……”百里笙当即提刀,瞥见人数不少,“你先走,我殿后!”
“屁。”
许俊也握紧刀,虎目圆瞪,“一起打!”
不过,打杂碎时他们还能差不多快,一旦遇到硬茬,就明显看得出九分天下和普通高手的区别—— 当先追来的是纥石烈执中的一群“要害穴”,许俊一个打三个还觉得吃力,却看他们大半都被百里笙以铁狼大刀奋力排宕,战局中刀光频闪气浪层叠人头纷飞,“淮南天堑”名不虚传令许俊叹为观止。 可惜那些“要害穴”终究费了百里笙不少体力,更可惜那群普通高手中间偏偏混入了一个绝顶高手—— 随着那一剑的寒光映现眼前,百里笙暗叫不好,情知他来得太快、许俊现在就算想走也走不脱了…… 他,据说目前武功已近主公的轩辕九烨! 换九年前,百里笙要拿下轩辕九烨并不困难,但如今此消彼长,不得不说他已经不在巅峰期,并且此刻体力委实已损耗了良多。 轩辕九烨手中的精悍剑法,惊撼着他令他不敢怠慢——和传说中的一样神妙,每招攻防都是简单随心、朴实自然,却能对铁狼大刀迎刃而解、继而直冲着百里笙造成危机。 轩辕剑每出十招,铁狼大刀能有七招抗衡,两招顽抗,一招却在生死边缘,幸得许俊在侧掠阵,方才保百里笙无忧,可是久而久之不是办法,片刻,纥石烈执中竟也已催马上前。屋漏偏逢连夜雨,百里笙打得太久腿伤愈发严重,到这时剑到眼前竟然躲闪不了还连累许俊…… 所幸他们虽然深入却不是孤军,宋军始终关注这里并保持联系,见他俩迟迟不归怎可能不问不援?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这电闪之间头顶忽落两道雪光,一双刀迅猛入局径直往轩辕九烨连人带剑掠扫,干净利落地几回合就把轩辕剑法的杀人攻势牢牢压住,百里笙和许俊正待欢呼各自主公和将军,便见到几丈之外,几乎同一个画面,也是一人一马持着双刀强行冲翻了纥石烈执中,两三招功夫就掀得那边从将到兵阵法大乱…… 算了分辨不了就一起喊吧,“主公!”
“毕将军!”
这一起喊真把金军无论东线有的还是西线来的全都吓了个半死,倏忽阵地最前沿大概就只剩下轩辕九烨和纥石烈执中等寥寥几个…… 纥石烈执中虽然和很多人一样怕林阡怕毕再遇,但这种怕多半是顾忌而非完全没胆量面对,别忘了他自己也是个蛮横惯了的,身为主将不可能没一点主将的气势;而轩辕九烨,几时怕过林阡? 所以即使寥寥无几,也终究是留在了这里。 不过,金方原就是仓促救援,到此的人数不比宋军多,现下更是分崩离析,不得不说宋强金弱。纥石烈执中好不容易才琢磨出如何来制衡毕再遇的双刀,心想着,只能靠天骄大人悟出克林阡之道方能反败为胜了…… 轩辕九烨在平心静气了几日、回味战局的过程中确实悟出了新的毒化之法,但因为还未巩固,不想被林阡看出自己真实水平,所以打得相对前几天要保守得多。 偏巧林阡也是一样,这几天拓展了临危时自创的“万刀斗法”,奈何一直躺着纸上谈兵没法实践,此刻,既怕刻舟求剑,又恐打草惊蛇,于是打得也相当纠结。 两个堪称绝顶的高手,出于对对方的顾忌,竟相互掩藏实力,打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等闲之战——当是时刀剑纠缠,就像两个嗓音很粗的大汉偏要捏着嗓子比谁唱得更细……没错,从前见面会互嘲,今次却一声都不吭! “莫浪费时间,打死这贼人。”
那时毕再遇早击退纥石烈执中、杀了一圈“要害穴”回来了,眼看这边僵持得蹊跷,愕然,不刻便察觉出端倪,原来林阡遇上这贼人魔怔了?机不容失,当即开口。 “好,听毕将军的。”
林阡想着总是要比的,还是别藏着掩着了——不过,既然决定打出来,那就要尽可能地打死他! 于是那一息之间从等闲变身成绝顶高手,直将这一干人等都看呆了眼,尤其许俊,望着这位救命恩人目不转睛,浑忘了去迎毕再遇凯旋—— 见只见,饮恨双刀一如江势鲸奔,一如山形虎踞,沸腾战意与澎湃杀气,肆舞于这漫天遍地烈焰之间。 然而,轩辕剑应变虽晚些,却在抱元守一之际,迅疾以精湛剑术毒化了这刀境八成左右,迫使磅礴江山倏忽如蒙一层烟霭。 缓得一缓,却见林阡刀势又改,蓦然掀起飓风,强势吹散那淡墨之雾。 轩辕九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剑气极速屯集,轻巧旋入那飓风之内,悄然从内制止其进一步攒聚。 刀境突然被这剧毒剑气腐蚀,林阡当机立断变招摆脱,气冲云霄以高屋建瓴之势倾灌。 那白衣敌将眼神一厉,剑如影随形与他负势竞上,便如追逐进了万里高的天云之内,将玄色放逐渲染,誓要迫天昏地暗。 其后林阡一直试着变,轩辕九烨一直跟着毒,势成水火,不可开交,不知不觉已达两百招。 “唉,还是浪费时间……”毕再遇看出这二人弱是一起弱,强是一般强,一时间谁都打不死谁。 “毕将军,不妨带众兵将先回楚州……”内力拼斗无比激烈,等闲根本一近就死,从始至终都没人能插手中断,林阡可不想众人陪他一起在这里受罪,“我与此贼,至少要拼杀三天两夜,会尽力把他带去偏僻处……” “不必回楚州。”
毕再遇豪爽一笑,“就在这淮阴郊外,安营扎寨,候盟王胜。”
言下之意你也不必辗转,有我在谁会被你连累。 “这敢情好!”
百里笙还未来得及说主公我们不能将你扔在这,就听到毕再遇如此一句令他满意的回答,难免为之气魄折服,顿时把他主公扔了。 “我军七万,你们这点人马也敢?不怕被围?!”
轩辕九烨冷笑,语气充满威胁,毕竟他只是临时增援,主力人马十倍于毕再遇,闻讯终究会开到这里增援。 “你们粮草被烧精光,我军还有什么顾忌?!”
林阡慨然一笑,如是宣告,“纥石烈执中的南征已然结束,得考虑提头送我还是送完颜璟了,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轩辕九烨和毕再遇脸上都是一怔。 若非轩辕九烨面临逆境的心理素质优于常人,若非东方文修很快率着万余海州军前来救护,轩辕九烨此战真有可能在淮阴城郊抛颅埋骨——他的内力毕竟还是落了林阡一大截,林阡才说完“三天两夜”不久,就趁他得意撕开他破绽、祭出狠招杀伤了他…… 被东方文修勉力救出战局之时,轩辕九烨真的又只剩下半口气:好一个阴险狡诈的林匪啊,故意夸我…… 然而,即使东方文修所率的海州军靠谱些并且数倍于宋,也委实只能和战力一流的宋军先锋打个平手,何况粮草被烧难免士气受损,故而阵前不敢恋战、护着轩辕九烨很快撤走。其后,那位说要在楚州淮阴之交安营扎寨的毕将军,一言九鼎既说得出就真做得到:“战界不在地图上,在脚下。”
经此一战,毕再遇和林阡总算不再是对方想象中的人物。虽然不必介绍都早已如雷贯耳,但见面才更知闻名不如见面。毕再遇说,这林阡不居功自傲,能一马当先,还智勇双全,更当仁不让;林阡说,毕将军真是勇谋兼备,胆魄无双,豪情干云,平易近人。所以不管林阡觉得酒再怎么难喝,都见缝插针去同毕再遇对饮不少。 楚州官军义军齐心合力严防死守,毕、林二人又间隙就主动出兵去袭扰金军,久攻不下的纥石烈执中,眼看己方兵马越来越多粮草却愈发不济,“援军”对他都像催命符,每日都如同活在热锅上:“淮东,该怎么打才好……” 就在毕再遇许俊东上解围那日,吟儿和妙真也随军来到楚州。 前日妙真在盱眙的独立作战,以独当一面大获全胜告终,战绩堪比当年吟儿在黔西首次单独立功,是以林阡对她不吝赞赏,“大有你师母十七岁时的风范。”
妙真自然打心底里高兴,早已忘却了河东的伤怀。 至于吟儿?林阡见她这一路已经搜刮了不少美名,就连毕再遇许俊都对她赞不绝口,想着不能再给她添柴加火,所以不曾在人前给她赞誉,不过平心而论,她当真是配得起的。 晚上他在岗哨上收到信鸽就坐下,借光细看西线、中线这几天的情报,那时楼梯下面传来熟悉的脚步,他笑叹一声:“我的盟主,真浑身是胆。”
俯首看她,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糊涂鬼呢,总满身血腥。”
她微笑坐到他身边来,依偎着一起看信。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失去战友的心伤,此刻什么都不再想,只愿意好好活着、珍惜当下。 清风,范遇,瀚抒,马贼,黛蓝……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无论聚散离合,苍莽河山,辽阔风烟,所有人都要如初涉江湖那般谈笑着一起走过,每一步都没有遗憾。 扬眉望他,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 “无论如何,淮东的危险小了很多,淮西皖地,仆散揆是迫在眉睫的大患。”
林阡说时已看完中线,这几日表面似乎还算平稳,没有太过密集的战斗,不过,俨然暗流汹涌得很了。 “咦……”吟儿先看了西线,“这寒泽叶,总共三页纸,半页是宋恒,旁的人都一笔带过……怎能如此!”
“是啊,该写的不写,不该写的,一堆废话!我早就说……”林阡也很无语,他不要看宋恒。 “着实废话,一页都是问候主公!这这这,有什么好写的!”
吟儿气呼呼的,她要看宋恒啊! “有吗?”
林阡这才发现,赶紧夺回来细看,“算了,你还是先看中线吧,你脑子笨,陈军师写得比较通俗易懂。”
“中线……”吟儿一目十行,“没内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