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天虎躺在床上,重伤的身子尚十分虚弱,这几天来一直说不出话。柳夫人姗姗而来,在他面前凳子上坐下,神色淡然,对身侧护卫,家丁,丫头等众人道:“你们都出去。”
“是。”
众人相继退了出去。撼天虎眼光转向她,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柳夫人却开了口,淡淡地说道:“老爷,要不要送你回辛州养伤啊?”
撼天虎轻轻摇了摇脑袋。柳夫人突然低头嗤笑一声,轻声道:“难怪你不想回辛州,原来这京城果然花团锦簇,你是流连忘返了呀。”
撼天虎眨了眨浑浊的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从嗓子里发出哑哑地声音,却不知想说什么。柳夫人慢条斯理地道:“我方才去后院休息了一下。”
撼天虎似乎没反应过来,直勾勾看着她。柳夫人继续说道:“你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吗?”
听得此言,撼天虎困惑的目光渐渐变了,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他陡然瞪圆了眼睛,眼神焦急地不断从嗓子里发出“吼吼”的声音。“着急了?你想说什么?”
柳夫人的口气依然淡如秋水,眼神亦是平静得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来呢,只是想问你,青芸的屋子被人占了,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呢?”
她目光轻柔地看着撼天虎,神色间没有一丝波澜。撼天虎眼中的惊慌之色更甚,只是,他如今说不出话来,也动不了,急得眼珠爆睁,额上渗出密密一层汗来。柳夫人唇角微挑,拿出手中帕子,轻轻擦拭他额上汗水,口中道:“就是问你一句话,瞧你急的一头的汗,是体虚,还是心虚啊?!”
撼天虎满眼慌乱,努力张了张嘴,可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柳老爷,我问你,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
“……”撼天虎彻底傻了眼。“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你不说话,哦,你说不出来是吧?那不如我替你做主,如何啊?”
“……”“点头总会的吧?”
她问。撼天虎在慌乱无措中胡乱点了点头。柳夫人唇边挑起一抹笑意,说道:“既然你答应了,那我可就说了啊,那女子长的很像姜雨嫣呀,我知道,你还在念着她,不如,你将她纳为妾,如何?”
撼天虎摇了摇头。“啊?你不愿意啊,那么这女子我带回辛州去,待她腹中孩子产下,我会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你说,怎么样啊?”
撼天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柳夫人微微一笑:“好啊,你同意了,那便这么办了。”
“既然话说到这里了,那我不妨再问你一句,我想给那些死了的女人上柱香,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撼天虎的表情瞬间凝滞,不知道是他累了,还是不敢再看柳夫人那双温柔的眼神了,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柳夫人又道:“对不起啊,你的管家被我打了,不过说实话,你那个管家倒是个忠心耿耿的,牙都被我打掉了,可是他一个字都不肯说,反而是我逼着那个女人说出来的,她若不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你的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柳夫人温柔地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她站起身来,为他盖好被子,口中说道:“柳老爷,跟你唠叨了这么久,恐怕你也累了,那您好好休息,我去替您赎罪。”
柳夫人自始至终语气平和,温柔至极。就在她站起身子时,她的手被撼天虎攥住。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只粗糙而无力的大手,默然无语,在他近乎哀求的目光中,她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神情自若地走了出去。门外,紫风,柳青芸,柳子瑜都已等待多时,虽然听不见她在房中说了些什么,可是人人心中都清楚,此事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过去了。果然,柳夫人来到门外,对管家扬声说道:“老爷心善,要我去给那些死去的女人上香,你速去找一家棺材铺,买几口棺材。”
管家愣然,不知如何是好,柳夫人刹时柳眉倒竖,瞪眼道:“怎么?我的话你敢不听?是不是非要老爷开口啊?”
管家忙回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夫人怎么安排,小的怎么做便是。”
言罢撒腿就往外奔。柳夫人故意这么大声说话,显然是想给房中之人听见的,而撼天虎此刻亦是满脸的懊悔,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只是不知他懊悔的是自己做了这些龌蹉之事,还是懊悔没想到及时将杨氏藏起来。管家腿脚倒是快,不过半个时辰,他便返回了府中,棺材停在府门前不吉利,他已命人先行抬去了城外,门外备好了马车和马匹,还有数名家丁拿着铁锹等工具等候在门外。紫风暗想,难怪他能成为撼天虎的管家,原来做事倒是面面俱到。也没想到这柳夫人居然如此雷厉风行,这是打算挖坟掘墓,重新给人家安葬了,果然算得个良善之人。柳夫人带着紫风和柳青芸前去,柳子瑜年纪尚小,便将他留在府中。在管家的带领下,一行人直奔城东而去。出了东城门,便看见五辆马车载着棺材在等着他们,随即马车跟着他们一行人身后继续前行。向前不过五里便有一座无名荒山,山势平缓,但杂草重生,众人在此处下了马,徒步而行,身后众人抬着五口空棺材,跟着上了山。越往里走,越是阴风阵阵,鬼气森森,已经隐隐看见一些遍布荒草的坟包。“这是什么鬼地方?”
柳青芸蹙眉问道。管家气喘吁吁:“这里,这里就是埋葬一些无主尸骨的荒山。”
柳青芸问:“人埋在何处了?”
管家指着前方道:“就在前面不远,就快到了。”
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不见。一名家丁吓的一哆嗦,惊呼:“有鬼!”
“哪里哪里?”
待众人抬眸寻去,却什么都没看见,管家苦着脸道:“大白天的哪里有鬼,别自己吓自己了。”
而紫风也看见了,的确是一个白色的人影,看纤瘦的身材应该是名女子,似乎是发现有人来了,这才快速离开,心中暗自诧异,谁会跑到这荒山坟场来?”
而其他人都顾着低头走路,倒是不曾发觉异样。再向前不过二十步,拨开半人高灌木,眼前出现了几个矮坟头,管家停下了脚步,道:“夫人,小姐,她们,就在这里了。”
“有人来祭奠过。”
紫风道。众人这才发现,五个坟头前居然都插着三柱香,尚未燃尽,显然,祭奠之人才刚离开。紫风骤然想起方才那个白色身影。那名家丁惊恐地道:“我就说嘛,刚才我真的看见一个白鬼飘过去了。”
“啪!”
他的脑袋被管家重重打了一巴掌,管家骂道:“叫你别胡说八道,或许是哪家亲戚上坟祭奠找错了坟头了,鬼怎么可能白天出来啊。”
柳夫人的脸色十分难看,她打量着这五个坟头,双手合十,道:“对不住了各位妹妹,草席裹身无遮无挡,今天我瑶琴为你们送来棺椁,重新修缮坟墓,将你们好好安葬,也好让你们有个安身之所,打扰了,请莫怪。”
念完这些,她冷声道:“挖出来,重新装殓。”
紫风问道:“夫人,您,确定要这样做?”
柳夫人恨声道:“若他为太子办事,身不由己,我也无话可说,但若是他自己心存不善,行凶作恶,那就不能原谅了,因果报应,我不希望青芸和子瑜受到连累。挖吧。”
听得此言,紫风对管家说道:“夫人说的话都听见了?”
管家忙额首道:“小的都听见了,马上就挖。”
他忙挥手令家丁们开挖。这五个坟头都是草草填埋,并未夯实,所以铁锹铲下倒也不费劲,十几把铁锹同时开工,一时间尘土飞扬。很快,五个坟包全部挖开,露出五个卷着尸体的草席。一阵阵刺鼻的臭味铺天盖地袭来,柳夫人抬手掩了口鼻,双眉紧蹙,眸色凄然,问道:“都是什么时候死的?”
管家面色尴尬地道:“有的半年,有的……前几日。”
柳夫人沉声道:“打开!”
家丁们面面相觑,一名胆大的家丁走了出来,用铁锹将一个尸体上的草席掀开,这一看,柳夫人和柳青芸当真惊的目瞪口呆……只见此女全身赤裸,浑身伤痕累累,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尤其两条腿上有着大片的血迹,遍布全身的血迹早已变成了黑褐色,看起来惊悚至极,这具尸身显然是新近才埋葬的。而紫风却认得,这具尸体正是那日他趴在墙头看见的,在院中被撼天虎折磨致死的女子。这一刻他有些不明白的是,撼天虎对那些女子如此暴虐成性,为何对柳夫人和柳青芸却百般顺从,甚至可以说是宠溺得过了头。他感受到了柳青芸颤抖的身子,伸手紧紧揽住她肩头,他知道,柳青芸不是惧怕死人,而是在为她父亲的暴行而战栗。柳夫人的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她面色煞白,吼道:“打开,都给我打开!”
当所有死去女子身上的草席都被掀开时,柳夫人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被紫风一把扶住。“师娘,小心!”
也难怪她会痛心疾首,五具尸体,没有一具是穿着衣服的,也没有一具的身体肌肤是完整的,有两具已经开始腐烂,有一具看上去身形瘦小,似乎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尚未腐烂,看起来埋葬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月。而此刻,柳青芸紧紧盯着五人的相貌打量,身子抖的愈发厉害,她一把抓住柳夫人的手臂,目中惊恐地说道:“她们像谁?嗯?你看看她们长的像谁?是不是很像我娘?!”
柳夫人眼中噙泪,握住柳青芸的手,道:“对不起,青芸,对不起……”柳青芸愤然甩开她的手,恨声道:“还有那个大了肚子的女人,长的都像我娘,是不是是?你也看到了吧?你该相信了吧?你和我娘都一样的,不是吗?只不过,你活着,她却死了!”
泪水从柳夫人眼中落下,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紫风眼中闪过困惑之色,不知道她们二人为何这样说,他紧紧拥着柳青芸的肩膀,柳青芸依在他怀中泪如雨下。这也是紫风第一次看见柳青芸这般痛苦落泪。两个女子哭泣良久,柳夫人终于拭去泪水,沉声道:“装殓!”
“是。”
……当五个新的坟头重新磊起,管家将准备好的香烛纸钱都取了出来。柳夫人在五个坟头前摆放好了香烛,燃起,一边烧纸钱,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姑娘们,对不住了,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你们的你们自去找他报仇便是,跟旁人无关,往后,我会常给你们烧钱,愿你们来世托身在好人家,莫要再吃苦受累,遭这份罪了……”叩拜完毕,一行人终于返回柳府。柳夫人没有再去探望撼天虎,她径直去了后院。她将那杨氏带了出来,收拾妥当,准备即刻启辰回辛州。柳青芸凝视着紫风,拉起他的手,轻声道:“一切小心。”
紫风知道她的意思,道声:“我知道。”
柳青芸:“我在辛州等你。”
紫风点了点头。柳夫人看着他二人,什么都没说,伸出手来,温柔地拍了拍柳青芸的手臂,又深深看了一眼紫风,便带着柳子瑜先行上了马车。见柳青芸布满血丝的双眼,紫风忍不住问:“你的母亲……”柳青芸神色一僵,回道:“以后再告诉你。”
紫风也不勉强,颔首:“快上车吧,她们在等你。”
柳青芸这才松了手,转身上车。马车缓缓而行,留下了一地心碎的痕迹。紫风长舒一口气。管家偷瞧着紫风的脸色,哭丧着脸问道:“紫风公子,小人,怎么向老爷交代啊?”
紫风冷声道:“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言罢,他没有回府,而是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而去,他要去武德堂,那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脚下的这块土地,他一秒都不想停留。只留下失魂落魄的管家,看着他的背影,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