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魏齐的冢宰正是魏喆的父亲魏正。此人刚刚将魏喆送到华阳,见过张辄一面,知是信陵君门下核心门客,自然不敢怠慢,将四人迎进府去。边走边亲热地寒喧道:“张先生幸得归国!”
张辄道:“薄有事务,略停即走。”
魏齐迎在大堂之外。四人于阶下见礼,魏齐于阶上回礼,然后吩咐魏正道:“正宰请魏老厢房暂歇!吾有事请教三先生,少时即归。”
二人知道今天的事涉及机密,魏正立即把公子府家老请到旁边的暖阁中,好生招待。 张、蔺、范三人在魏齐的揖让下,登阶上堂,于客座坐下。魏齐把自己的坐席拉近三人坐下,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话,直接问道:“吾主和议,先生其知之!”
三人皆拱手道:“知也。”
魏齐道:“和议之成也,实有赖于华阳甚巨。愿先生以实相告,华阳能持几时?”
三人对如此相问,皆出意外。沉默片刻,张辄回答道:“华阳十万之众,日费千金,魏相之所知也。今幸赖君上出其私帑,令粮秣稍齐,然府库一空,接济不继。闻魏相和议,乃勉力而支也。若秦人全力以向,事在不测。”
魏齐道:“华阳之困,吾所深知。大梁与秦,已成和局。今和议难成,其要者,在公子必得持久也。何者?秦人挟华阳相要,必索十城而后已。”
这番话完全出乎三人意料。在他们心目中,自己在华阳坚持,给了秦人很大威胁,是谈判的一个有力筹码,可以为魏使换来更有利的和谈条件,但听魏齐的意思,华阳反而成了秦军威胁魏国的筹码!张辄急问道:“何谓也?华阳宁害魏相乎?”
魏齐摆摆手道:“非此之谓也。秦人入魏,本为攻城掠地。弃边邑而不攻,直入启封者,乃欲动吾王以议和也。王乃欲以一二城,乃至三五城为和。秦人入魏腹地,攻则不取,守则难固,朝不保夕。不战而得城,亦有利焉。然秦难曰:华阳见在吾手,守信阳者,王弟也。焉得以区区一二城而置之。必得十城而后可!魏使以为不可。秦乃发兵攻华阳,得首三百余级,直至华阳城下。宣言曰,若不得城,愿以公子之首为价。魏乃许以五城,秦军稍退。然犹索十城以为和。今先生实言相告,公子能持几何!”
张辄等三人感到既无奈,又可悲。他们被秦人戏耍了,对方轻轻松松斩下三百首级,作为和议的筹码,挣到五座城池——如果魏齐之言无虚的话,而自己除了一地鸡毛,一无所获。但他们不服,他们正在战斗,他们的抗争怎么能成为敌方手中的筹码呢? 张辄道:“十数日前,秦人以少众攻吾,虽小有收获,非战之罪也。大夫以民军诱秦向前,欲以歼之;秦人桀黠,望城而退,故未得所愿。非战而不胜也!”
蔺先生道:“此战虽未获全功,然亦多方寻机乘隙,以抗强秦。吾等此来,正为寻启封之隙而乘之!”
范先生道:“为秦所误矣!秦以不胜以为胜,魏以不败以为败。献城失地,深可叹也。”
魏齐闻言,面色变得不善,低沉着声音道:“先生既有破敌之策,任秦与公子一战,奈何?若公子得退强秦,非止有功于社稷,亦可名扬四海,为天下率!”
三人发觉魏齐态度大变,心下吃惊,张辄连忙收口道:“魏相差矣。区区华阳,兵微城卑,焉得抗强秦。魏相相顾之德,微庶等必报之君上,永铭不忘!”
魏齐颜色稍稍和缓,道:“公子出阵,非比寻常,攻伐战取,人不以为功;稍有所失,人以为过。愿诸公察之!”
三人只得伏拜于地道:“幸得魏相教训!”
魏齐道:“折冲樽俎,决胜千里,正相表里也。先生实言相告,其战若何?”
经过前面的教训,张辄小心地组织着语言道:“数日前,秦人以偏军来犯,未能得意,惟小有杀伤。今吾整军经武,以待强秦,虽不敢曰胜,颇可一战。惟时近寒冬,天寒地冻,军士衣食多不周全,虽得将军之计,掘地穴以为避寒之所,权也,非经常也。军食一仰君上府库,今府库已空,难以为继。虽然,若魏相有命,君上必舍命竭力,以为报效。”
魏齐道:“公子之出阵也,无功不返。然千金之躯,不可居险。是故百战百胜,孰如不战而胜之。时近寒冬,先生所知矣。公子之艰,吾亦深知。惟公子既艰,而秦犹艰。出兵千里,衣食住用一仰于人,兵暴于野,水土不服,士卒多疾。启封城内秽气冲天,难以卒闻。以市籴充军粮,钱粮之有限,而军食无限,难以持久,久必有变。惟其变也,可退秦人……惟犹需时日也。若公子能相持一月,则庶几矣。”
张辄道:“十万之众,日食半斗,犹需粮五千石。今之粮价,石六十,计三十万钱。一月需钱千万。衣用之物,犹在外也。天寒地冻,柴不可少。军之所近,草木一空,所需皆取于数十里之外。最为所急者,士无寒衣。”
魏齐道:“军之所需,一城之所出也。愿先生告公子,能持一月,便得一城。愿公子善加谋划。若不得,可亟告,献十城而和可矣。”
张辄道:“闻须贾大夫说韩出援,可得也夫?”
魏齐道:“韩卒之出也,亦直五城!衣食物用犹在外也。况韩与秦和,焉得助魏击秦。不可为计也。”
张辄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魏王想一两座城池就把秦军请走,最多五座城;而请韩军来援也需要五座城,那请韩援还有什么意义?但如果没有韩援,大梁又不可能出兵,那只能以华阳一隅独抗秦军,这可能吗? 张辄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道:“华阳攻敌,可乎?”
魏齐似乎也没想到张辄会问这个问题,在他的印象里,华阳能够守住就不错了,于是问道:“华阳犹可攻秦乎?”
张辄道:“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然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此以弱克强之道也。华阳之不行者,惟恐怒秦,而误魏相之和议也。”
魏齐想了想,道:“秦若出,则我不出;秦不出,则我出。秦不战则我不战,秦若战则必也杀伤。可乎?”
张辄道:“微庶当告于君上,而谋之于晋鄙大夫也。”
魏齐道:“虽战之未胜,和议未成,然秦人之退也,无过年矣。十万之众,当何以处之,君上与大夫宜密妥议之。”
张辄道:“何谓也?”
魏齐道:“大梁尉未之言乎?芒将军亦曾言也!十万之众,皆饥民也,欲以劫掠以续命。现攻城无功,掠野无得,暴兵经月,民皆疲惫。苟无善后之道,其为盗也甚烈!”
张辄道:“民军居于野也,甚严整,未闻桀傲奸猾之事。信陵君从而练之,以为劲旅。”
魏齐道:“民以食为本。苟得其食,任劳怨,供驱使,无不应手。一朝不得食,贼心便起。所谓小人喻于利也。今民十万,皆得其食,任供攻伐战守。一朝失之,举刃相向。惟愿公子察之。”
张辄道:“魏相教训极是。一月之食,需千万之钱,此非君上所能独应也。愿魏相善筹之。”
魏齐失笑道:“吾者,王及公子家臣也,生计寄焉王与公子,何得其他?公子与王,兄弟也。王之所有,岂独无益于公子?千万之钱,不过二千金也,公子扫仓之余,亦足给之。而谓其无,欲区区苛于臣哉!苟得秦退,而魏得保城池不失,王宁薄待公子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张辄心知,魏齐是不想从王宫出钱,所有一应战争开销,都得由信陵君自己承担了。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随即魏正在阶前告道:“公子府来报,王遣龙阳君入府访先生,愿诸先生早归!”
魏齐等赶紧出来,果见魏公子府的家臣立于阶前,魏正和魏公子府家老站在旁边。魏齐道:“愿闻其详!”
那名家臣礼敬后报道:“适王遣龙阳君过府,言闻有先生从华阳归,王甚念公子,欲籍君问讯。臣等告以为相所宣,龙阳君乃留府等候。臣等不敢劳龙阳君久候,乃命臣请先生速归。”
魏齐道:“诸先生归国,王亦知矣。王既遣使讯问,臣虽欲多得公子之音讯,然不敢留。愿公子善谋其策,以生万民。”
张辄等立即辞去,匆匆返回魏公子府。路上询问细节,家臣道:“似无他,但求音讯耳。小心应答即是。”
一众人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抄近道从后门回到府内,绕到前面,于阶前报名:“微庶张辄、蔺嘉、范氾,谨奉命拜见龙阳君。”
龙阳君在堂内还是恭谦地坐在客位,但公子府的家臣们根本不敢坐,皆执手恭立于下首。见阶下有报,龙阳君立起,走出堂内外,于阶上回礼道:“王闻公子府门下先生归国,臣奉王命,有事咨于先生!”
三人于阶下皆齐声应道:“喏!”